第一章

永乾二十七年的春天來得格外遲,卻也不曾辜負好時光,短短幾日便草長鶯飛,燕子回翔,春光明媚。

三月初六清晨,位於金陵城東甘草巷的紀家大門被敲響了,史太太的聲音順著牆頭傳進來:“紀家大姐兒,雲姐兒?”

紀慕雲應了一聲,匆匆撫一撫身上的右衽草綠色夾襖和蔥白羅裙——是舊衣裳,昨天就從箱底找出來掛著,幹幹淨淨平平整整——和隔壁孟嫂子打個招呼,就過去開了門。

一輛黑棚平頭馬車已經停在台階下,史太太圓圓的臉龐掛滿笑容,上下打量她,誇獎道:“還是年輕人會捯飭,雲姐兒今天真出挑。”

史太太是金陵城有名的筆墨鋪子“金林閣”城西分鋪史掌櫃的太太,熱情周到,腦子靈活,幫襯丈夫把鋪子打理的井井有條,一張嘴巴能說會道。

紀慕雲父親紀長林在“金林閣”城西分鋪做三掌櫃,兼著筆墨上的事,紀慕雲沒少孝敬幾位掌櫃的針線、吃食。史太太是看著紀慕雲長大的,兩家頗為熟稔。

紀慕雲抿嘴笑笑,把手裏的半舊帷帽戴在頭頂,扶著史太太胳膊上了馬車,搭住車棚,反手把她也拉了上來。

瘦骨嶙峋的老馬不情不願地邁開蹄子,車廂晃動,魚鱗般的烏黑瓦片向後移動,很快看不見了。

車廂逼仄矮小,被史太太占去大半,紀慕雲坐在靠近車門的角落,和史太太你一言我一語地寒暄:“日子可真怪,倒春寒倒到這個時候”“昨天一個從京城來的客人,嫌鋪子裏的貨不全,挑三揀四的,我心想,就您這點錢,什麼都買不了哇。”

馬車停下,綠蔭匝地,梵唱聲聲,佛香撲麵而來,紀慕雲隨著史太太,順著有了年頭的青石路麵默默而行,後者東張西望地,很快露出喜色:“勞駕,是曹七太太家的?咱們是金林閣鋪子的,掌櫃的姓史。”

史太太用一塊大得誇張的藍手帕按按嘴角,“雲姐兒啊,依著我說,若是曹七太太心情好,賞下東西,可不興推三阻四的,該接就接著。”

前方是一所僻靜清幽的獨門小院,綠葉從粉白院牆探出來,七、八歲的小沙彌守在外麵,透過敞開的園門,能看到官綠色比甲、藍色小襖的丫鬟立在屋簷下。

曹七太太居高臨下,把麵前的年輕姑娘看得一清二楚:鵝蛋臉、大眼睛,鼻梁挺秀,烏黑濃密的青絲襯得臉龐格外白膩,削肩細腰,個子在女子中算高挑的,溫順恭謹的神情令人看著非常舒服。

史太太忙拉過紀慕雲:“城西鋪子三掌櫃紀長林的女兒,聽說近日七太太到廟裏上香,跟著過來給七太太請個安。”

紀慕雲點了點頭。

紀慕雲緊張之中微微放鬆:看起來,史太太也沒見過“七太太”幾回。

紀慕雲屏住呼吸,恭恭敬敬行個福禮。有那麼一瞬間,她感到幾道探照燈似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濃重的百合熏香撲鼻而來。

像所有招待官眷、貴客的禪寺一樣,穿過靈穀寺大雄寶殿,散落著供客人休息的廂房、院落。

史太太又叮囑幾句,知道她素來是個沉穩的,倒也放心,“七太太是個爽利人,嘴巴來得,大掌櫃的都說不過。”又安慰:“人家什麼人沒見過,不跟我們這樣的一般見識。”

片刻之後,一個才留頭的小丫鬟笑嘻嘻拉開正房簾子,紀慕雲摘下帷帽,微微垂首,跟在史太太踏進門檻。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金陵城傳承千年,享有盛名的寺廟數不勝數,其中靈穀寺被譽為佛教三大寺廟之一,由本朝開國□□賜名“靈穀禪寺”,又有“天下第一禪寺”之城,今日不年不節的,朝拜的香客絡繹不絕。

紀慕雲的腳步不由自主慢下來,史太太也放慢腳步,拉一拉衣襟,挽起她胳膊叮囑“大大方方的”

車夫吆喝著,車輪碾過路麵發出咯吱隻的聲音,小攤販叫賣的聲音順著車窗傳進來。

一個略有些弱的聲音笑道:“有日子沒見了,給史太太看座兒。後麵這位是?”

“七太太好!”史太太滿麵堆笑地行前幾步,行了福禮,用商戶人家特有的熱情“金林閣城西鋪子史家的,給七太太請安!”

來人是個神色精幹的男子,自稱姓馬,“等著你們呢,跟我來吧”

七太太頓了頓,“我說呢,誰家的姑娘這麼標致,原來啊,也是我們鋪子裏的。坐吧,坐下說話。”

一個腰間紮著水紅絲絛的丫鬟搬來繡墩,紀慕雲學著史太太,道過謝才垂首坐了。

曹七太太和史太太像所有愛熱鬧的婦人一樣寒暄起來,無非是“您氣色真好,大小姐真是個金貴人兒”“這天氣,過幾日就要穿薄衣服了”。隔一會兒,話題移到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