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兩人的眼神時不時地接觸一下,又很快地默默轉開。實際上,兩人都想說說話,交托對方一些事情。可是,敵軍前沿陣地就在50開外的地方,任何的言談和過大的動靜都是禁止的。
鄭尚武有些後悔了,早知道之前任何一個時候拉下老臉跟好學生打個招呼,交托一下後事的。戰場上子彈炮彈可不長眼睛,誰也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有子彈跟自己親密接觸一下下。連裏的指戰員們都寫了遺書,唯獨鄭尚武沒寫。
他沒什麼好寫的。口袋裏,曾經有一份《請求複員報告》,理由是:哥哥鄭尚文在建築工地的安全事故中喪生,鄭家如今是單丁而鄭尚武又是超期服役(應該於七八年冬季複員,不過那時部隊因為備戰,已經停止了一般性複員工作)。就連那份《報告》,鄭尚武也沒有交上去,而是在衣兜裏揣了半個月,在部隊從思茅換防到蒙自的途中,扔到不知哪個山旮旯裏。
說到底,他心裏渴望戰爭,向往著即將爆發的戰鬥。隻是在槍聲響起之前的這小會兒時間裏,他因為身邊有沈永芳的關係,突然想起家鄉的小鎮,想起老邁的爹媽,想起手腕上還有哥哥的遺物一塊梅花牌手表,想起應該給爹媽留點什麼念想。
有些焦躁而無意識地卸下彈夾,就著黎明前幾乎沒有的天光看了看裏麵的子彈,又想起槍膛裏還有一顆,想起北邊隨時可能響起槍聲那就是行動的信號。於是鄭尚武馬上又把彈夾裝了回去。
這個小動作被沈永芳發現了,隨著一陣衣服跟草皮摩擦的聲音,沈永芳匍匐過來,用喉嚨裏打轉的音量道:“緊張?”
鄭尚武本不想理沈永芳,他寧願跟班裏、排裏、連裏,甚至全軍任何一個人交心窩子,也不願意跟他沈永芳答話。因為自己在部隊裏犯的錯誤全被沈永芳用家信捅了回去,如今家鄉小鎮上的人們都知道:沈家的小子在部隊表現不錯,鄭家的壞小子始終是壞小子,經常犯錯誤蹲黑屋子。去年十月整訓前回家探親,參加過抗美援朝的老父親為此在給哥哥辦喪事之餘,狠狠給了鄭尚武一個耳刮子。
不過戰鬥在即,身邊的沈永芳終歸是家鄉人,萬一自己光榮了,也能有個人給家裏帶個口信,給老父親說句:“鄭家老幺不是孬種!”
於是,鄭尚武偏頭看了看沈永芳閃亮的眼珠子,同樣用喉嚨音道:“不,老子萬一那個了,麻煩你給我爸我媽說句話。”
“啥話?”
“保持靜默!”排長範抗美的嚴厲地小聲命令著,將鄭尚武湧到嘴邊的話壓了下去。
又是一陣難耐的沉默,突然,“噠噠”槍聲打破了黎明的寧靜,在漆黑的夜空中,顯得那麼突兀、那麼清脆。
鄭尚武還沒等副連長王安國的“出擊”二字傳進耳朵,就彎腰起身,提著衝鋒槍沿著早已看到的路線衝了上去。在他身後,是戰鬥小組的成員張勇和曾慶。三個人又成為第一梯隊的第一梯隊,相互錯開五、六米的距離,各自尋找掩蔽物盡量靠近敵軍前沿陣地。依照偵察和戰俘的交代,那裏有一挺中國支援給越南的53式重機槍。
763A高地的北麵,槍炮聲打得非常熱鬧,我軍由三名偽裝戰士牽頭發起的突然襲擊,在輕重機槍和火箭筒的映襯下,讓越軍陷入一陣不可避免的慌亂。敵人怎麼也想不到在距離邊境線十五公裏的縱深地帶,會遭遇中國軍隊的進攻,還是在黎明前的時分,還是偽裝成越軍遊動哨的模樣,首先控製了高地北坡的有利地形!
趁著敵人的驚惶失措和注意力北移,鄭尚武迅速靠近敵軍陣地,直到他能清楚地在夜色中分辨出敵軍重機槍戰位,並掣出一枚手榴彈將拉環套在小指上後,才向後方揮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