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官塗得飛快,快得將三叔畫好的所有小畫片都塗完了,他得意地催著三叔說:三叔,你可快點呀,我這裏就剩最後一張了!三叔聞聲躓著不靈便的步子過來一看,連聲“哎呀”道:靈官,你幫了倒忙了!你看,荷花的花瓣是外緣紅還是裏心紅?你再仔細看看三叔剛才教你畫的樣子!
靈官仔細一看,臉紅了。剛才粗枝大葉隻圖快,全弄顛倒了。看著這些塗走了樣的畫片,他難過極了,囁嚅道:“三叔,我,我弄壞了……”
三叔並沒責備他,隻是說:靈官,學畫畫,第一要心細,第二還是要心細,不光心細,還得學會看,不光看我畫的現成的畫,還要到處留神,喏,外頭不是有現成的荷花麼,仔細看看去,看熟了再動手就不會出錯了!
畫畫兒,第一要心細,第二還是要心細!要不懂,就到實地去看看!
三叔沒有一句責備靈官的話,可這些話語,一句句像秤杆釘星,星星點點,全釘進了靈官小小的心裏。
三叔這幾年來一直在為文具店畫小畫片,教堂的福姑娘見他畫得好,就請他畫聖誕節、複活節的賀卡,這一來,三叔得到的報酬就多了起來,三叔將所得全部交給祖母,常家的飯桌上也漸漸有了葷腥。對祖母來說,讓兒孫們吃到一點葷腥,還遠遠不夠,不是目標。常家老太太的目標很明確:有朝一日搬回城裏祖居的“存德堂”去。
很多很多年後,靈官還記得,當年為了大家庭那二十幾口人的生計,為能有比較可觀的租金貼補家用,祖母斷然決定搬出了“存德堂”。可臨到搬家那日,祖母傷心哭泣,真有點生離死別之味,院中的那棵百年老槐樹上,東一把西一把地抹著老人家涕泗交加的斑斑淚痕。
“奶奶,別傷心,爹爹說我很快就長大了,我長大念書掙錢,掙許多許多錢給奶奶!”對於祖母來說,最最安慰的,莫過於聽到懂事的孫孫靈官的這句話了。
六月是荷花的季節。西子湖畔的荷花特別有靈性,也有一種特別的攝人魂魄的魅力。
1912年,西湖柳浪聞鶯附近就有這個叫荷花池頭的地方。荷花池頭有荷有池,有草有樹,白牆黑瓦的房舍參差,比起那些鬧熱地場,這荷花池頭顯得格外清靜。常家是新近搬來的住戶,左鄰右舍後來知道,這個祖上姓著伊爾根覺羅姓氏、現在改姓常的人家,進進出出有著一二十口人,他們是旗人。常家那小小的廳堂掛著去世的先人大照片。這位穿過鑲金黃袍、頭戴紅纓帽的常家先人,曾經是一名駐防的雲騎尉。
常家的孫子靈官,最愛流連的地方就是荷花池畔。這裏不光有水有荷花,不遠處的園中還有梧桐樹和橘子樹,樹下常常有許多蛐蛐。更重要的是,搬到這兒,有了幾個很會玩的小夥伴,釣魚、捉蝦,常常忙得像隻泥猴。
天蒙蒙亮,靈官就躡手躡腳爬起來了。釣蝦用的幾根細竹竿,預先已放在夥伴阿五家,昨天傍晚挖好的大蚯蚓,裝了一隻空鐵皮罐頭,就用樹葉遮埋在池塘邊的梧桐樹下。靈官一氣兒跑到池塘邊,好家夥,半浮在水麵的石頭上,黑黝黝地爬著的,竟全是河蝦!靈官按著阿五昨天教他的方法,將蚯蚓一一穿在竿子上,悄悄地沉下了釣竿。這時,揉著眼睛嗬欠連連的阿五來了。靈官興奮地大叫:阿五,看,看,全是,全是蝦!
阿五做了個叫他切勿聲張的手勢,輕輕地對他耳語:莫吵,莫吵,蝦兒也有耳朵的,你一驚它,它馬上就蹦回水底去了。靈官咯咯地笑起來:蝦兒也有耳朵?莫看阿五才比他大半歲,在這些事上,阿五可比三叔和先生還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