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星期後,從醫院飛奔回家的常書鴻,在晨霧中一頭撞進呂斯百的住室,快樂地大叫:“斯百,我先向你這個呂爸爸報告,我們的沙娜出世了!”
“真的?!”呂斯百從床上躍身而起,歡喜的神情就像自己當了爸爸。他將記著“1931年3月26日”的這頁紙揭了下來。又習慣地將桌上的一支畫筆握在了手裏,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語:“沙娜,沙娜……”說著,他裁下一塊硬紙,飛快地寫畫了一張賀卡,又在賀卡的四周,畫上一束色澤繽紛的鳶尾花,末了又說:“書鴻,請,請先把這送給我們的小沙娜!”
常書鴻立刻會意了摯友濃濃密密的心意。鳶尾花在希臘語裏,寓意彩虹女神愛麗絲,“呂爸爸”這信手畫成的鳶尾花,都是純真友誼的象征,都是吉祥的祝福和無限愛意的表達。
1931年的秋天,與收獲的喜悅同時爆響的,是一張法國報紙——刊登著九·一八事變的消息。
報紙是他在竇古特教授的工作室裏看到的。刹那間,侵略者的鐵蹄聲仿佛在他頭頂響過,一陣響似一陣……
教授見他失魂落魄的樣子,安慰道:“常,我看你今天畫不了什麼了,你先回家吧!”
他剛剛走到門口,竇古特又叫住了他。“常,日本的侵略是不能容忍的,但你們是有4億人民的大國,不是嗎?你們國家內部的病因,是當權者軟弱,是連年軍閥橫行各自為政的結果,所以民眾要奮起,要團結一致才能救亡,你作為一個畫家,應該用繪畫的才能,搞一點反映愛國思想的作品,這就是英雄用武的時候,你說是不是呢,常?”
紛亂的思緒頓時理順了頭緒,常書鴻感激地朝老師點點頭,心事重重地回了家。
芝秀將剛剛睡著的沙娜放在搖籃裏。一看芝秀的神情,他明白她也知道這一消息了。
“書鴻,這一打仗,我發愁家裏人不知會怎樣了。”芝秀麵容慘白,憂戚地說。
“你在這裏擔心有什麼用呢!”他心亂如麻,機械地答。
“不擔心做得到麼?”陳芝秀重重地歎著氣,“明知沒有用,又不能長翅膀飛回去……”
常書鴻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忽然說:“芝秀,你不是會吹笛子麼?”
“吹笛子?”芝秀茫然地反問,“好久沒有摸它了,你要聽?”她說著,果然順從地走進屋裏,將箱子裏那根笛子找了出來。當她將笛子拭淨,又換上新笛膜將笛子舉到嘴邊時,書鴻已將畫板畫具移在了她的對麵。
她驟然明白了。她看看身上的衣裳,便問:“要不要換件衣服?”
常書鴻沉思一下,點點頭:“也好。哦,你就換上來時穿的那件旗袍吧!”
穿上這件在成婚第二天穿過的、他和她都格外喜愛的絳紅色旗袍,陳芝秀今天卻感到一絲莫名的憂傷。
雖然將那管笛子送在了嘴邊,她的雙眉卻皺了起來,這眉尖若蹙難掩愁痕的表情,使黃昏燈影中的她,有了幾分難以訴說的淒婉之美,使她格外楚楚動人。
常書鴻全神貫注地盯著事事處處都能配合默契的愛妻,一塊塊被他調勻了的顏料,在那支飽蘸感情的畫筆下,釋放著色彩的全部魅力。
好像是得了神助,幾乎不費躊躇,他畫得那樣快,從構圖到最後完成,幾乎一氣嗬成,這在以往是沒有過的。
他悟出來:過去隻是畫畫,為畫而畫,這次,是融入了他的感情。畫的時候,隻覺得感情在燃燒,心中有股熱力在奔流;隻感覺落下去的每一筆,每一塊顏色,都在急欲向人傾訴,傾訴他對故國家園的牽掛。
《鄉愁曲》這個題名,從他落下第一塊顏料起,就跳入了胸臆。
一個星期後,《鄉愁曲》在油畫班裏像長了翅膀似的從一個人手上轉到另一個人手上。
這情形很快被竇古特發現了。
教授暴跳如雷,對常書鴻這樣隨隨便便讓別人“先睹為快”的行為,他氣壞了,他毫不客氣地對著常書鴻大喊大叫:“這,這簡直是褻瀆藝術!我還沒有見過像你這樣不珍惜自己的作品,不珍惜自己才華的人!”
常書鴻一頭霧水。他不知道教授為什麼突然發這麼大的火,他膽戰心驚地聽著,以為教授是氣他畫得太快了。
待滿腔怒氣發泄得夠了,教授才又厲聲下令將這幅畫好好地送到他的畫室保管間去。
末了,他又嚴厲地叮囑道:“沒有得到我的準許,誰都不能先看,常,包括你自己!”
常書鴻更加莫名其妙。但老師的意誌,他絲毫也不敢抗拒。
教授的苦心孤詣終於“真相大白”了。原來,他要常書鴻先藏起《鄉愁曲》,是為了日後力薦它,讓它和呂斯百那幅出色的《樂園》一樣,參加即將開幕的“裏昂春季沙龍展”。
畫家成名的標誌,或者說畫家能夠被社會承認,一年一度或一年兩季的“沙龍展”是最好也是唯一的機會。當然,“沙龍展”的競爭異常殘酷,淘汰率之高也常使許多未出道的畫家一蹶不振。因此,許多畫家總是想方設法要“打”進這個圈子中去。
《鄉愁曲》終於獲選參展了。在畫展上引起了竇古特教授所期望的好評和轟動,常書鴻獲得了“優秀畫”獎狀。
常書鴻心裏一塊石頭落地。他小心又恭敬地再次登門向教授發出了邀請,問他是否願意和他一塊去喝咖啡。
竇古特高興得眯起雙眼,歡喜已極地接受了這一邀請。
侍者將小盤送上時,教授眉開眼笑地侃侃而談:“你知道我為什麼如此重視你這幅畫嗎?常,這是你第一次在畫中顯示了你的。唔,拿你們中國話來說,也許是‘初露端倪’。可是,你顯現了人的一種精神,而且有,而且是地地道道的中國!”
哦,“人的一種精神”?幾個月前,他和斯百、臨乙,不就議論到這個話題麼?,是的,地道的中國,即便學的是西洋油畫,他應該切記和牢牢掌握的就是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