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書鴻一個勁地點頭說:“對,巴黎,巴黎永遠是我們進取的目的地!”
巴黎和美術,是他們永遠談論不休的話題,這話題和杯中的酒一樣教他們五內俱熱。
酒至半酣,呂斯百又問:“書鴻兄,上個月你就答應說要為《藝風》寫篇文章,完成了沒有?如果寫完了,我給你一塊寄過去。”
常書鴻搖搖頭說:“還沒有,真不好意思,這個頭都起了無數遍了,提綱也列了七八條,可是,到現在還是八字隻有一撇。現在,我們家的中心議題是這,一切都要為她讓路。”他指指陳芝秀隆得高高的腹部,泛著紅光的臉又漾出無比幸福的笑容。
王臨乙很感興趣地問:“書鴻兄,你是準備就什麼問題發表高見呢?”
常書鴻放下刀叉,起身去裏屋找他的那疊稿紙,陳芝秀忙攔住說:“先別忙,你就讓大家先好好吃飯,吃完了再看嘛。”
常書鴻隻好又坐下說:“嗯,我是想就國畫與洋畫的分途發表點看法,我說給兩位聽聽,看看怎麼表達才好。我一直覺得國內不少人在西畫和國畫的看法上很有點偏激,比如說,我們在國內設立美術學校,本來是為了使青年畫家接近自然,領受自然,應用西洋現有的成法,使學生由領會摹寫入手,從而純化和神化自然。可是,因為國畫的繪畫用材不完備,於是采用木炭、油色還有西洋的種種用具來作表現工具。但這隻是工具而已,就像中醫和西醫一樣,其實質是治病,而並非由於方法不同而對峙。可是,我們畫壇上的不少‘洋畫家’在看待那些使用宣紙、花青、赭石、墨色的國畫家時,卻是心眼各異,一個勁地唾罵他們是冬烘啦,守舊啦,而那些口口聲聲標榜自己是愛國者的呢,又總是起勁地批評我們這些醉心學習西畫的,是‘摒棄國粹’啦,‘甘心附異’啦……”
呂斯百沉思地說:“凡事一到有成見的地步,再有不同意見就很難說得清是非,我認為無論是國畫還是洋畫,真正要表現的還應是人的精神。”
王臨乙說:“確實是這樣,有些人總是聲稱為了保存國粹,決不用所謂的洋畫顏色。”
呂斯百點頭說:“所以說嘛,我認為國畫也好,洋畫也好,說一千道一萬,手法各異,但真正要表現的,就是人的精神!比如說,魯迅的《阿Q正傳》難道就因為印在道林紙上,《阿Q正傳》就成了洋文、阿Q就成了洋鬼子不成?”
常書鴻連忙從口袋中拔出一截鉛筆,說道:“慢著慢著,你們說的這點很有意思,我要把它記下來!人的精神,對,就是要強調人的精神。前些日子我曾聽一位以國畫出名的洋畫家說‘國畫的Charm就在赭石花青那些沉著的色彩與高雅純正的墨色的調和’。聽聽,好像一用了洋顏色就變得庸俗膚淺了似的,就不成為國畫了。依我看,這也是又一種偏激,所以我想在這篇小文中努力呼籲去掉偏見。斯百說得對,凡事到了有成見的地步,一有不同意見就很難說清是非,更沒有互相采納的可能。所以我要呼籲去掉偏見,唯有這樣才能打破國畫的昏沉局麵。”
陳芝秀忍不住說:“哎,書鴻,你倒是請大家來吃飯還是讓他們幫你寫文章的?吃了飯坐下慢慢說嘛!”
“書鴻兄,看嫂夫人現在把你侍候得多周到!哎,嫂夫人的產期在什麼時候?”
陳芝秀羞答答地說:“按醫生算的,這個星期就該到了,可現在還沒什麼動靜。”
“嫂夫人你和書鴻兄是巴望先有男孩還是女孩?”
常書鴻嗬嗬大笑:“隻要聰明健康,男孩女孩一個樣!”
王臨乙說:“別說大話,大多數人都是重男輕女,難道你父母親不盼著先有孫子?”
“哎,依我說,最好來個雙胞胎,一男一女,一下解決問題!”
陳芝秀臉孔紅紅地說:“喲,這樣的任務太艱巨了,讓我們未來的弟妹來完成吧!斯百,你說是不是?”她聽說呂斯百正和馬光璿小姐熱戀,就想開個小小的玩笑。
仗著酒興,素來儒雅的呂斯百也不靦腆了,笑著說:“嘿嘿,我們兩個還早呢!倒是我很急著想先當這個義父,哎,我還想自告奮勇為孩子取名,你們反不反對?”
“起名?那好呀!芝秀把一本中法字典翻了個來回,也沒想出個合意的名來!”
陳芝秀說:“對,說不定還是你們能想出個最合適的來呢,你們來起吧!”
王臨乙又說:“依我說,先取兩個預備著,男孩女孩都有,不好麼?”
常書鴻又拿起酒瓶,給呂、王再斟上酒,笑嘻嘻地說:“說得對,男孩女孩都要有,孩子在裏昂出生,最好能起一個跟裏昂有關的。”
紅瑪瑙般的酒水咕咚咕咚地流進晶亮的高腳杯子裏,恰似窗外隱隱的流水聲。
“有了!你們聽,多現成的名字!”呂斯百雙眉一揚,歡悅地說:“裏昂這兩條河,LASAONE——塞納河,溫和馴服;LERHONE——羅納河,勇猛剛烈。哦,如果是男孩,就叫羅納,羅納是陽性;如果是女孩子,那麼,就叫個塞納,塞納是陰性。嗯,寫成中國文字,就是羅那和沙娜,你們說好不好?”
“羅那?沙娜?好!太好了!”三個人一起叫道。
常書鴻笑哈哈地說:“在我們老家,給人起名要拿紅包的,斯百,我可是半個子兒也沒有給你準備!”
呂斯百那兩道好看的英眉再次彎成了兩個圓弧,說:“我現成當了‘準爸爸’,還要什麼紅包?當幹爸爸比拿什麼紅包都快活!”
常書鴻和陳芝秀一齊說:“一言為定,將來,我們的孩子就叫你呂爸爸!”
“看來,就苦了我這光棍漢了!”王臨乙故意重重地歎著氣。“哼,我可要跟你們說在頭裏,別看我現在還是光棍漢一條,這個幹爸爸我也有份的。”
“那當然,斯百是呂爸爸,你當然是王爸爸了!至於這王媽媽嘛,日後也包在我們身上!”
笑聲飛揚中,燭光搖曳,夜色正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