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畫之入中國,不佞曾與其勞。而其爭盟藝壇,蔚為大觀,尤在近七八年來,蓋其間英才輩出。在留學國,目睹藝事之衰微;在祖國,則複興之期待迫切。於是,素有抱負、而生懷異秉之士,莫不挺身而起,共襄大業。常書鴻先生亦其中之一,而藝壇之雄也。

——徐悲鴻

塞納河在城市的一角,彎出半圈小小而優美的弧線。弧線的臨河坡上,散落著幾幢小小的尖頂木頭房子。“你怎麼挑到這裏的?”陳芝秀打量著這所剛剛油漆過的房子,驚奇地問。

“怎麼,不好嗎?”常書鴻眯著眼反問。兩人共同度過的幸福日子就要開始,他的心無時不沉浸在無邊的幸福之中。

“好,當然好!”陳芝秀歡容滿麵,望著比她想像中清瘦得多的書鴻,心疼地說:“我是說,這房子很貴吧?你哪來這麼多錢租它呢?”

“我說過,你來了,我就不能叫你受罪。錢麼,有的,我有!”常書鴻氣壯山河地說:“你看,除了獎學金,這也能變成錢!”說著,他一一搬出他的畫作:彩色鉛筆畫《木工》,獲康德鉛筆公司速寫繪畫獎第一名;另外,他在業餘為絲織廠所設計的美術圖案,也可以掙到一些他們日常生活所需要的錢,還有兩幅油畫習作,也已被這兒的畫室認可,將在展出後出售。

常書鴻將《暴風雨之前》、《裏昂裴魯奇風景》的兩幅草稿,小心地擺在陳芝秀的麵前。“你看,你來了後,我會畫得更快更好的!”他不無得意地晃著他的大腦袋。隻有在妻子麵前,他才流露這樣毫不掩飾的驕傲。“莫奈在有了卡蜜兒以後,就靈思湧動,佳作迭出……”

“哎,你呀,別成天莫奈呀雷諾阿的,我又不是卡蜜兒……”陳芝秀故意嘟起嘴巴說。

“哎,叫我這個畫畫的不提莫奈呀雷諾阿的,行嗎?臨乙兄還說,將來我們到巴黎去,他說一定讓你去學雕塑,他和斯百都是成績數一數二的佼佼者,至於我說的這卡蜜兒麼,當然,她是她,你是你,但卡蜜兒著綠衣的全身肖像,就使莫奈在第一次沙龍展中一舉成名。”常書鴻熱烈地說,“那幅畫真是傳神,每個人在這樣的肖像畫前都不可能移開眼睛。喂,我要給你買一件綠色的長裙,真的,綠色和你很般配……”

“嗯,假如你需要,我也會做你的首席模特兒的!”陳芝秀忽然說,昂起了她那白皙而頎長的頸項。

常書鴻愣了。芝秀的這句話,使他驚異莫名。他早已熟悉並習慣了芝秀那常常因含羞帶嬌而佯作嗔怒的說話方式,但現在,分別僅僅一年,遠在家鄉的她不僅努力做了學習上的一切準備,還變得這麼勇敢!他再次將芝秀一把擁在懷裏。

靈感如張起風帆的船隻,駛向魚兒成群的港灣。

常書鴻飛快地畫著,夜以繼日,一張又一張。《暴風雨之前》、《裏昂裴魯奇風景》以最快的速度完成,這兩幅畫和而後畫成的《某夫人像》都教竇古特再次露出了溫和的笑容。

給芝秀畫的幾張裸體肖像,情形就不同了。常常是畫完最後一筆,芝秀就說:比真正的我還美!說罷,便收起來了——她與他是訂了條約的:不到時候,這些以展現她的胴體美為代價的畫,決不示人。

陳芝秀心情緊張地跨進塞萬提斯醫生診所的大門。

醫生的助手安妮迎過來,朝她閃爍著明亮的眼睛,笑眯眯地說:“常太太,恭喜你……”

她明白了。霎時間,塞納河仿佛變成歡快的水聲在她心中流淌。

醫生隨即走了過來,吩咐了好一通注意事項。而她的第一個念頭是想與書鴻分享快樂,不,不能這麼快向他泄露天機,到時候她要向他賣個小小的關子。

傍晚,當木門邊響起熟悉的腳步聲時,陳芝秀立即飛奔上前,什麼等待呀關子呀全忘得一幹二淨,她迎上去,兩手環住常書鴻的脖子,用快樂得發顫的聲音說:“書鴻,我們馬上要有一個小小傻瓜了!”

常書鴻大瞪雙眼。等他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時,他攔腰抱起妻子飛轉,慌得陳芝秀連連大叫:“快放下我!你要把他給震壞了!”

常書鴻一愣,這才小心翼翼地放下愛妻,捉起芝秀的手,打著自己的腦袋說:“真該死,該打,該打,打,使勁打這個大大的傻瓜!”

夕陽尚未收盡餘暉,月亮就在空中挑出一彎纖纖細眉。

一隻小小的鐵絲燭台上點了三根金色的錐形燭。常書鴻夫婦忙忙碌碌、大動幹戈,將小屋裏的東西都騰挪在一邊,將一張小小的鐵腳圓桌擺在中央。陳芝秀將她所有能招待好友的東西都擺出來了,紅瑪瑙似的薏絲琳葡萄酒、烤肉、燉雞、自己動手做的比薩餅,還有在市場上買的鱒魚和小龍蝦,再是水果和甜點,豐盛得猶如過聖誕。

她已經大腹便便,可是,隻要呂斯百和王臨乙來歡聚,常家就是過大年。三個朋友進門一坐下,常書鴻就首先提議:“來,我們為斯百的旗開得勝舉杯慶賀!”

呂斯百愣了。他原以為隻是平常的聚會,原來,這滿桌的菜肴、這搖曳的燭光都是為了他,為了他臨摹夏凡納的《樂園》被老師向畫廊推薦!書鴻對他這小試鋒芒的成功如此看重!

深重的友情似潮水一般在斯百的胸中漫漲,生性誠厚的他漲紅了臉搖搖頭說:“書鴻兄,你,為我,這,這樣,我真,真是不,不敢當……”他因為激動而口吃起來。

常書鴻誠摯地說:“朋友之間有什麼敢不敢當的?我們就是要為你好好慶賀一下,要知道多少雙眼睛盯著你的成功呀,這可是為我們中國學生大長誌氣的成功!況且,你這是第一次臨摹名人名畫,就取得這樣的成績,真了不起!斯百,你為我們做出了榜樣!”

王臨乙也說:“斯百,看來你是沒有白白崇拜夏凡納,我們也沒有白白來到夏凡納的故鄉學習!是夏凡納的詩意征服了你!我祝你將來也用你的詩意去征服巴黎的畫壇!”

呂斯百說:“不,不光是我或你,而應該是我們!我們的目標是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