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朋友,帥而頹廢,一副鐵了心為痛苦做情人的樣子。他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在痛苦的蘇格拉底和快樂的豬之間,我永遠選擇前者。”我逗他:“設法做快樂的蘇格拉底不行嗎?”他認真地說:“塵世間絕對沒有這樣的人生角色。要麼做痛苦的蘇格拉底,要麼做快樂的豬。你見過痛苦的豬嗎?沒有吧?所以,你也就別指望見到快樂的蘇格拉底。”他是個悲觀主義者,對消極的東西似乎情有獨鍾。他告訴我說:“凡消極的東西,都是消耗了生命用血淚釀出來的。”他讀渡邊淳一,欣賞他筆下絢爛的愛情中透出的死亡味道。我說:“你看得太透了。這不好。”他說:“看得透沒錯,卻難說好與不好。我沒有在悲觀中虐待生命,也沒有在消極中敷衍生活,我隻是看穿了一切事物的‘過程性’特點,我的可貴之處在於,在被必然的終點提前劫持了靈魂的同時,還能夠在途中哼著憂鬱的調子趕路,不鄙視愛情,不詛咒人生。”但是,他霜打的時刻比常人多得多。有個研究精神衛生的朋友問他:“要不要服些‘百憂解’?”他卻苦笑著反唇相譏:“有‘百樂解’嗎?”——莫非他把快樂解讀成了一種淺薄甚或恥辱?多少次我這樣問自己。我得坦白,我曾經有過拯救他的衝動。思忖著送他一件怎樣的禮物才可以讓他活得振作些。他是圈子裏公認的大才子。我企圖從這個大才子身上為世界多榨取些光亮。但是,我很快就發現了自己的幼稚可笑,因他是個拒絕援救的“自我綁架者”,他深深愛上了那種被綁架的感覺。
還有個人,稱得上是我的精神導師吧。我在讀不懂他的文字的年齡邂逅了他的文字,想來,真為那文字遺憾,也為自己遺憾。後來,我在現實的鞭影中長大,眼裏一回回揉進了屈辱的沙子。紅腫著眼睛,再讀當年那些凝重的文字,竟讀得心悸不已。當我站在講台上,給少男少女們講他那篇說盡生命的淒涼也說盡生命的柔韌的文章時,我不惜用淚水去攔截他們可能會犯下的我當年所犯的錯誤。“你們要背誦!”我近乎武斷地說,“你們必須喜歡上這些句子:‘我把輪椅開進去,把椅背放倒,坐著或是躺著,看書或者想事,撅一杈樹枝左右拍打,驅趕那些和我一樣不明白為什麼要來這世上的小昆蟲……’不要說書上沒有要求背誦,是我要求你們背誦的,或者說,是我求你們背誦的。等生活教訓了你們,你們就會明白我今天為什麼這麼求你們了。”我怕當這些孩子不再是孩子的時候,他們不會像我這般幸運地迎來改寫昨日遺憾的機緣。因而,我寧願先將某種精神的疫苗提前注射到孩子的體內,以期他們能夠獲得一種可貴的免疫。這些年,我一直在暗處打量著那個人。我注意到他對盲童們說的一番話:“你們想看而不能看,我呢,想走卻不能走。那麼健全的人呢,他們想飛但不能飛——這是一個比喻,就是說健全人也有局限,這些局限也帶給他們困苦和磨難。很難說,健全人就一定比我們活得容易,因為痛苦和痛苦是不能比出大小來的,就像幸福和幸福也比不出大小來一樣……生命就是這樣一個過程,一個不斷超越自身局限的過程。”這個人,就是史鐵生。一個被命運綁架到輪椅上的生命,通過一次次澡雪精神,實現了自我救贖,以飛翔的姿態棄絕了那輛悲愴的輪椅。
其實,在痛苦與快樂之間,存在著廣袤的難以用“蘇格拉底”和“豬”去衡量的“灰色地帶”。生活給了你一把剪刀,剪斷快樂還是剪斷痛苦,剪斷多少快樂多少痛苦,全看你手上的功夫。
我那個做定了“痛苦的情人”的朋友,在每一朵花裏看出了塵埃,而塵埃也確乎是每朵花的必然歸宿。問題是,這種大智大慟的“悲涼預支”究竟能給在花朵前佇立的人帶來幾多有價值的生命體驗呢?如果世間發明了一種透視眼鏡,能讓你輕易觀瞧到衣服裏麵的胴體甚至血管裏奔流的血液,你會戴它嗎?真相,有時是用來麵對的,有時是用來超越的。史鐵生曾感喟:“世上的很多事是不堪說的……”我喜歡讀也喜歡講他那些微涼微溫的文字,我以為這些文字的魅力在於,於塵埃中凝視出花朵。惱人的塵埃,一刻不停地殷勤覆蓋著生命。每個在世間行走的人都背著一個越來越沉重的行囊,行囊裏裝著的是越積越多的死去的日子。行囊壓倒你的一幕就在未來某個時刻裏妥帖地藏著。在它當真壓倒你之前,你所有逼真的預習演練都無異於一種自虐或自戕。上帝均攤給每人一杯痛苦,但心的容器卻有能耐把它擴充成一桶痛苦或減縮成半杯痛苦。隻是我說不清楚,這兩種人究竟誰離蘇格拉底更近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