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僧
幾年前,石磊辭了職,他並沒有馬上回家,而是到終南山旅遊去了。他在那裏認識了一位高僧。通過與高僧的接觸,石磊對整個世界的看法發生了改變。以前,石磊把世界上的一切都看成了真實的存在,當成了亙古不變的東西。現在,石磊認為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假象,人們都在假象裏昏頭昏腦、饒有興趣地活著,自以為是掌握了生活的真諦,自以為找到了人生最大的樂趣。自以為是天下最高的智慧物種,可以君臨一切。但實際上與地上到處亂跑的螞蟻沒有兩樣。包括寫小說,石磊也沒有興趣了;回過頭看以前那些寫在紙上的文字,會覺得是一件十分可笑的事。生活本身有樂趣嗎?生活本身有什麼意義嗎?一切都是人外加的。就是小說也是如此,小說家們在作品裏煞費苦心地告誡人們應當怎樣生活,應當怎樣處世,應當怎樣掙錢,那都是毫無意義的。小說家們喋喋不休地說,生活是真實的,但藝術比生活更真實,更典型。有時候藝術甚至超出了生活的真實。這都是騙人的。其實生活是虛假的。藝術更是虛假得不可收拾。小說隻是小說家大腦裏的世界,它們離真正的真實相差何至十萬八千裏。而沒有得到智慧的人是永遠也得不到真實的世界的。這個虛假的世界已經存在了幾千年了,人們都在虛假中生活,人們都把外在的表象當成了生活的真實,以至於以訛傳訛,糊裏糊塗地生活了幾千年。看樣子還得生活下去。這就是石磊的出世思想。但石磊無法向人們講述這樣的事情。
石磊認識的高僧對石磊這樣說:……從何說起呢?從有沒有說起吧!本元真心恒有,真如妙明恒有,聖凡等一恒有,法身本佛恒有;是非長短無有,人我愛憎無有,對錯曲直無有,上下來去無有。從無始生死以來,自然形成的顛倒,所以才流轉生死,迷失佛性。再來一次顛倒吧!眼聽聲相來去,聲相是何樣子;耳觀萬千色相怎樣變幻;鼻來分別萬法有無起滅;舌來觸冷熱病痛覺得什麼;身來嚐一嚐菜食諸味,甘苦怎樣;意來聞一聞香來在那個世界;上述所說根塵對相皆無緣識。識轉則六種般若智慧生,留下舍內一靈明。得般若大智相助,此時你不成佛更待何時呢!度我佛住世不滅(我佛者,法身本佛、人人有之),心光不息。大眾居士,努力努力!加油加油!談古論今,說聖道凡,筆下生華,搖舌鼓唇,皆是非生處。窮世間之玄談如一毛投太虛、盡世間之機關、如一滴落巨海。巧說千丈不如拙行一寸。放下吧!好輕鬆自在。如果大眾居士明白這個理,何須佛度眾生!來個眾生度佛住世不滅度,實為之盼。上述乃愧僧愚見,望大眾居士指正。觀之舍之,不要記著。如法一字(法有三點水,已離變成去。去垢後則無去),三寶淨水洗去三毒塵垢,無可洗時白淨法恒有。祝有緣人早成道果。作四生之導師,擔負如來家務,開正法眼藏,大乘常住。
所以在這個顛倒的世界裏,我們也隻能來個顛倒才是唯一的正道。
但石磊還得入世。他得在假象裏與眾生一起尋找小鎮的曆史與傳說。他相信,在小鎮的現實生活中肯定蘊藏著曆史的某些蛛絲馬跡,因為現實是曆史的繼續,曆史是現實的曆史。
石磊
石磊等了幾天,不見薛老醋來找他。等不及了就去了萬南村,薛老醋告訴他,他坐車去了縣城,也找到了縣法院的申告廳,結果發現魏食其也在那裏,魏食其問他要幹什麼。他怎麼能說呢?就又轉身回來了。薛老醋沮喪地說:“老石,不告了算了。我告不倒魏食其。”石磊沒有生氣,他坐下,耐心地對薛老醋說:“你不告也可以。那是你的自由,與我沒有任何關係。可我還是要告訴你,魏食其自從騙去了你的配方後,這些年他的企業的資產大概已經達到四五百萬元。可你得到了什麼?你本當也可以得到一大部分的資產的,可你卻沒有。這是不公正的。也是不公平的。不光對你不公平,對整個社會也不公平。而且這種行為如果得不到糾正,那會造成極壞的影響與後遺症:人們都會學著魏食其的樣子去騙人哄人,那樣的話,我們的社會還有什麼希望?”
薛老醋沉默了。
薛老醋終於又說話了:“老石,我聽你的話。我明天再去法院投訴狀。不過,你得帶上我。可以嗎?”
但是秦娥卻不同意起訴魏食其。秦娥來到石磊的寫作之屋,對石磊說:“我已經向你說過了,你得放過魏食其。”
石磊說:“我為什麼要聽你的話?”
秦娥說:“隻要我在萬家鎮當一天書記,你就不能起訴魏食其。”
秦娥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看著石磊,石磊也看著春秦娥。秦娥發現石磊的眼角裏擰著一股他非常熟悉的倔強,而石磊地發現秦娥的目光裏有一種深深的憂鬱與哀傷。石磊的心裏打了一個顫:她多麼像多年前他所認識的一個人呀!可是她卻叫秦娥。難道世界上竟有這樣相象的人嗎?
石磊說:“你認識一個叫許也青的姑娘嗎?”
秦娥臉上的笑容忽然僵住了,她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急慌慌地說:“你說什麼?我不認識這個人。”說完就轉過了目光。
石磊歎了一口氣。
秦娥的神情鎮靜下來了,她說:“你認識這個姑娘?”
石磊忽然就苦苦地笑了一下,說:“我是隨便問問。”
秦娥直直地逼視著石磊的目光:“你為什麼一而再再而三地動員薛老醋去縣上告魏食其呢?為什麼一定要動搖我的稅收基礎呢?”
石磊說:“是你的稅收基礎重要,還是社會的公平與正義重要?”
秦娥忽然大聲地說:“我不許你告魏食其,聽下了沒有?!”
石磊望著秦娥,他覺得這個女人有點歇斯底裏了。
秦娥的眼圈子忽然紅了。石磊有點發慌。
十多年前,石磊高中畢業考中了一所大學。過了四年,他被分配到省東一家鋼廠工作。可他隻幹了不到一年就辭職回到了家鄉所在的縣城。他沒有再參加工作,而是去社會上謀生,當商店營業員,在醫院辦公室工作,再後來他就在社會上闖蕩了。給人寫報告文學,幫人寫論文,寫訴狀,寫墓碑,寫法律答辯文書。他原先學的是工科,可後來他又自學了法律。在他闖蕩的這些年裏,有好多人給他介紹對象,可石磊一概謝絕了。他的心裏隻有高中時的一個姑娘。但是他卻找不到她。也不知她去了什麼地方。石磊覺得自己現在懷念她的最好的辦法就是幫她查出殘酷迫害她的歹徒。所以他來到了萬家鎮,幹起了現在的工作。但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查出那個歹徒。萬家鎮複雜的社會問題讓他感到力不從心。
秦娥說:“魏食其找了縣委書記路天時,魏食其在省城的一位親戚也給路天時打了電話,這位親戚在省政府發改委工作,挺有實權的,聽說可以批資金,路天時讓我告訴你,不要再對魏食其告什麼狀了。我這是向你傳達路天時的指示。”
第二天,薛老醋在朦朧的晨光裏來了,石磊對他說:“先放一放吧。”
薛老醋愣愣地看了一眼石磊,沒有說什麼,慢慢地轉身回去了。
石磊在清晨的稀微的光線裏看到薛老醋佝僂的身影時忽然就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個巴掌。
董蓄
董蓄來了,石磊與董蓄相約在鮑家河水庫的樹林裏地下工作者一樣談了整整一個下午的話。鮑家河在萬家鎮的西南方向,石磊在小時候放了學常常在這裏挖藥,柴胡、遠誌、防豐、生地,挖了擇淨賣給藥店,掙幾個小錢。鮑家河水庫是石磊的父親一輩在二十多年前修下的,現在水庫有半庫清水,裏麵有魚,水麵上有騰飛的水鳥,一般是一種叫作水鴨子的鳥兒。他們在水麵上成群地飛著,呱呱地叫著,然後又降落在上遊水麵的地方。董蓄向石磊詳細地說了貸款的過程,又讓他看了貸款的手續。石磊看著貸款申請書,上麵的擔保單位是鎮機械廠,但細看卻是把原先的塗末了新添上去的,下麵被塗抹的痕跡還可以看得清楚。石磊抬起頭看著董蓄,董蓄也看著他。董蓄說:“你也看出了這裏麵擔保的問題。我實話告訴你,原先的擔保不是單位,是一個人。”石磊說:“是什麼人?”董蓄說:“是原萬家鎮的黨委書記、現任千喬縣副縣長的米誌高。”石磊奇怪了,說:“貸款手續在什麼地方保管著?”董蓄說:“在鎮基金會保管著。你想問是何人把擔保人塗改了的,對吧?”石磊點了點頭。董蓄歎了一口氣,說:“我到現在弄不明白是何人把擔保書塗改了的。當我有一天翻開看時,禁不住吃了一驚。可我的桌子抽屜鎖子卻完好無損。”石磊看著董蓄,一絲不快從心底泉水一樣咕嘟嘟地湧現出來。
董蓄又歎了一口氣,折了一根樹枝在水裏攪動著,眉頭皺得緊緊的,臉上的肌肉如同風幹了的蘋果,從眼角向外成放射狀抽搐出一個個細細的皺紋,水裏的漣漪一樣。董蓄痛苦地說:“石磊,我知道我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誰叫我管著基基金會的賬務呢?誰叫我是會長呢?可我確實沒有塗改呀!我怎麼能做出把自己的手腳捆綁住的傻事情呢?我不至於連輕重也不懂呀!”
石磊眼睛望著鮑家河水庫的水麵,若有所思地說:“你能確定在金嶺市的家俱城就是他的嗎?”
董蓄說:“我曾經在下麵偷偷地調查過,也到金嶺市的工商局查過,但注冊人不是,而是一個叫曲金河的卜鎮人。這個曲金河是許二亮的一個親弟弟,自小送給別人,長大後因為許家在全市有了勢力,這個當農民的曲金河就找上門來認親,從此與他的親兄弟拉上了關係。”
石磊在本子上記下了,又問了問在在金嶺市的家俱城的詳細地址。
董蓄看著石磊,試探地說:“你能代理這起案件嗎?”
石磊說:“可以,但你必須當證人。”
董蓄說:“我不出麵不行嗎?”
石磊說:“不行。”
董蓄說:“石磊,我現在擔心的是,這個許子平在縣城聽說與黑社會勢力來往密切,我怕萬一出問題。我可是有老婆孩子呢。還有一個八十歲的老母呢。”
石磊說:“那你就像李逵一樣,回去拿上一把樸刀,把你娘背到你的山寨裏去。”
董蓄說:“李逵的娘在大山裏被老虎吃了呀!”
石磊笑說:“那你可以借機把老虎殺個精光呀!”
董蓄咧開嘴想笑,可是卻沒有笑得出來。
庫壩上開來了幾輛高級小轎車,從車裏下來了一個個手拿魚竿的垂釣者。他們是從金嶺市和千喬縣來的官員和大亨,男男女女五六個,男的一律都是當年*下鄉時的打扮,雪白的衫子經在褲子裏,孕婦一樣挺著飽滿膨亨的大肚子,女的則都穿著超短裙,裸露著雪白的大腿與圓圓的肚蒂眼,而且一律地年輕漂亮,看樣子不像是他們的家室。她們在壩坡上行走時小鹿一樣蹦蹦跳跳,腳步就像裝了彈簧一樣輕快。董蓄忽然對石磊說:“石磊,許子平來了,你看就是正在往下走的大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