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9章(1 / 3)

少他媽的跟我瞞天過海,他又揪著我的脖領子把我關回去。

被抓來的這些人,十之八九家裏人都不知道我們的去向,隻能幹著急,每個人都憂心忡忡,這麼被折騰下去,早晚是個死,而且死無葬身之地,跟老頭一樣,到最後,隻能把我們當失蹤人員來處理。隻有那個半大小子視死如歸,他是個孤兒,整天就是靠小偷小摸過活,一人填飽肚子,一家子都不餓了,死就死了,沒什麼大不了的。留胡子的爺們兒告訴我,你不能輕易把家庭住址告訴給造反派,免得連累了家人,這群王八蛋心狠手辣,像老劇作家這樣折磨致死的冤魂,我見過多了。我沒回答他,但是他的話我記住了,就是我死,也不能叫我爸我媽和我奶奶跟著倒黴。

造反派叫我們把帽子自己保存,保存好還則罷了,保存不好或是丟了,後果自負,嚇得我們都把帽子撂在高處,省得半夜讓老鼠叼走。也隻有在批鬥會之後,我才發現我的帽子上寫的是什麼,居然是反黨反毛主席的急先鋒。光看這麼個罪名,我就順著後脊梁溝冒涼氣,不寒而栗。看管我們的人有三位,不是瘸子,就是瞎了一隻眼,估計都是武鬥時的傷號,他們一早晨起來,餓著肚子就叫我們念一遍《敦促杜聿明等投降書》,然後就參加勞動,所謂的勞動就是把一個大桶裏的硫酸,裝進一個個葡萄糖瓶子裏,擰緊,我偷著問半大小子,這是做什麼用的?他說這是土製手榴彈,扔出去,能把人燒個半死。我又問,裝硫酸也不發個塑料手套?留胡子的爺們兒說,你離水龍頭近一點兒,一灑在手上,就趕緊用水衝,這樣才不至於傷手。我隻好照著他的辦法,幹活時加著十二分的小心。

我們這些人當中,有兩個去打掃廁所,髒是髒了點兒,卻沒有危險。我說我想去打掃廁所,半大小子說,你想得倒美,那是個肥缺,得會溜須會拍馬才行。打掃廁所的這二位,打我們跟前過的時候,都揚著臉,高高在上,對我們不屑一顧的樣子。半大小子就故意捂著鼻子說,哎呀,哪來的臭味,熏死人了。那二位趕緊走開了。我幹上兩個鍾頭,就直不起腰來了,留胡子的爺們兒說,你怎麼缺心眼啊,每一瓶就裝一半硫酸,出力少,又顯得幹得多。我一想也對,滿滿一瓶子的硫酸真要潑在一個人身上,絕對得要了對方的命,我現在所做的一切其實就是助紂為虐,要少缺德的話,隻得能偷工就偷工,能減料就減料。到吃晌午飯時,幹活多的,多給半拉窩頭,少幹的就少給,病了,沒出工的,就餓一頓。我幹得不多不少,便仍然給我一個窩頭。造反派說,這是多勞多得,少勞少得,不勞不得。半大小子說,這裏比勞改隊還他媽的凶,勞改隊起碼不餓你,這裏餓死你活該,那個編劇本的老頭就是四天沒管他飯!

我想,我要是死在這,我爸我媽都找不著我的骨灰。留胡子的爺們兒說,別琢磨死,要活下去,要這麼死,也是輕於鴻毛,死得沒價值。開頭,這裏的窩頭我吃不慣,裏邊都是爐灰,半大小子說,這是造反派成心撒在裏邊的。為了活下去,我嚼也不嚼,就往嗓子眼裏掖,省得硌掉牙。留胡子的爺們兒還告訴我,受了多大的委屈,也別發牢騷,這裏有人愛打小報告。我問,都落魄成這樣了,還打小報告能有他什麼好處。有好處啊,留胡子的爺們兒說,可以多給他半勺白菜湯和半拉窩頭。他這麼一說,從此在大庭廣眾之下,我都不敢說話了,隻能裝聾作啞,到處都是奸臣,一不小心,就會掉陷阱裏頭。到下午,我們可以不幹活了,出去挨鬥,我突然發現,比較起來,挨鬥要比幹活輕鬆得多了,不就是敲個小鑼,自己罵自己嗎?隻要謹記一條,挨鬥的時候,千萬不能反駁,他們就是說你往天安門扔原子彈,你也點頭說是,否則拳打腳踢都是輕的,我們當中有一個中年漢子,造反派說他偷窺女澡堂,他說沒有,結果叫圍觀的群眾一頓臭揍,把耳朵給打聾了,還天天鬧耳朵底子,流膿。最好的辦法是,他們往你腦袋上扣屎盆子,你就接著,要不幹脆你就自己替他們扣,準保你能平安無事。

一天到晚,你怎麼總也不洗臉,都快叫人認不出你了,我問留胡子的爺們兒。

我就是要叫人認不出我來,留胡子的爺們兒對我說。

為什麼呀?我轉動著幹澀的舌頭問他。我能看出,這個人以前一定是個風光過的人,不應該這麼邋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