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回過頭。

秦長歌難掩心跳劇烈。

映入眼簾的卻是蒼白平板的麵容。

秦長歌低低籲一口氣……麵具,見鬼的麵具,就不能偶爾脫一次麼?

心中思量著還是要去揭下那麵具,順手將那驚魂未定趴在桌子上的女子一扶,秦長歌道:“姑娘你——”

“臭婊子!還趴在這裏挺屍!”秦長歌一句話未問完,身後已經傳來霹靂大喝,那女子花容失色的欲圖掙紮而起,霍地腦袋一仰,頭發已經被人從身後薅住,那人手勁極大,那女子慘呼一聲,一片烏發已經被拽落下來。

“嚎什麼喪!七公子看上你是你的福氣,你這婊子還敢推三搪四?不就是跳個舞?你他媽的裝什麼聖女?”騰騰腳步聲裏又過來一個大漢,看也不看秦長歌一眼,抬腳就對女子腹上一踹。

尖聲慘呼裏,女子霍然落地,捂著腹部不住翻滾,額上冒出豆大冷汗,男子猶自不解氣,欲待再踢。

“咻!“

一道翠綠光影掠過,啪的一聲大漢的動作凝在半空。

被秦長歌掌中竹筷點中環跳穴的大漢,腳出一半定在半空,上身猶能動,霍然扭頭怒吼,“兀那小子!你找死!快解開爺爺穴道!”

“哦,想做我爺爺?”秦長歌微笑,“我爺爺正睡在郢都京郊的聖墓裏,你要想做我爺爺,先得成為死人,你想不想?”

“放你媽的屁!”大漢怒喝,“你敢動七公子的人,你才要做死人,兄弟們,還愣什麼?這人膽敢藐視公子爺,給我打!”

呼啦一聲,那包廂裏湧出一群大漢,橫眉豎目的逼近來,有人懶懶在包廂裏道:“阿四說的對,這什麼玩意,吃了雄心豹子膽敢動我的人,打!打死我負責!”

另一個聲音笑道,“得罪你吳七公子,幹脆自己上吊算了,這小子這麼不長眼!”

一陣得意的狂笑,隨即一張一看就知道沉迷酒色因而顯得蒼白浮腫的臉探了出來,斜眯著醉眼看了秦長歌一眼,剔著牙道,“小子,想活命不?想活命先給公子爺我磕一百個頭,我就饒你一命。”

秦長歌靠在窗欄邊,斜斜看了那吳七公子一眼,突然笑道,“吳七公子?穎城公主連生六個女兒,第七個盼出來的寶貝疙瘩?”

“咦,你小子居然認得我?”那吳七公子怔了怔,狐疑的眯起眼,“你是哪家的子弟?”

“我怎麼會認得你?不是誰都配讓我認識的。”秦長歌一笑,想起去年好像穎城公主帶著這小子進宮陛見過,當時他收拾得齊整,階下山呼舞拜循規蹈矩,穎城很是得意這個寶貝兒子,不住口誇他知書識禮謙恭仁孝,哪知道人後居然是這個浮華浪蕩的紈絝德行。

穎城是蕭玦的遠房表姐,嫁了敬武將軍吳遠為妻,吳遠在當初統一大業中很有些軍功,是軍中三大將之一,吳家確實是煊赫門庭,難怪將這小子慣得不成人形。

因為想起這層遠房親戚關係,秦長歌有點猶豫,吳七公子卻已因為她的答話生怒,大叫道,“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給我打,打死算完!”

他身旁一個黃衣少年此時也探出頭來,輕蔑的看了看秦長歌,正想縮回身,目光突然在她腰側一掠而過,不由怔了怔,想了想又仔細看了看,這回臉色一變,輕輕拉了拉吳七公子的衣袖。

“幹嘛?”吳七公子不耐煩的回頭,那黃衣少年低低道,“德昇,對方認得你,說不定有來頭,再說陛下最討厭皇族子弟仗勢欺人,還是不要鬧事的好。”

“陛下怎麼會知道這裏的事!”吳德昇不耐煩的一甩袖,“單驥單公子,你也是咱們武將之後,怎麼婆婆媽媽跟個娘們似的沒膽氣?”

單驥臉色變了變,猶豫的又看了看秦長歌腰間,那裏那個玉佩隱約露出明黃絲絛,那是皇室近支才能使用的顏色,不過剛才一現又隱,著實沒看清楚。

如果是皇室貴胄私訪,定然不願泄露身份,自己現在挑明了,反倒得罪人,單驥盯著秦長歌,越看越覺得這清瘦少年氣度雍容,看來竟有幾分熟悉,思來想去,覺得此時不宜再和吳德昇蹚渾水,既然這家夥不聽勸,那就自求多福吧。

一拱手,單驥道,“吳兄,小弟突然想起家父還有事務交代了要辦,先走一步。”

也不待吳德昇答話,匆匆起身下樓,吳德昇呆了一呆,忍不住呸的一聲,笑道,“這傻小子,平日裏膽子比天大,今兒吃錯藥了?改日笑他去!”

單驥隻作沒聽見,奔出酒樓,目光一轉,隱約看見了幾張熟悉的臉,都是平日在禁宮裏見過的護衛大頭領,再順著他們眼神向前看,看見擠在大媽群裏興致勃勃討價還價的蕭玦。

仔細的盯了幾眼蕭玦的身形,再看看侍衛的神情,單驥的冷汗,在初夏的天氣裏嘩啦啦的流下來。

似是想到了什麼,單驥回身看了酒樓一眼,那一刻眼神無限驚恐。

酒樓上,一場架勢不可免,秦長歌笑吟吟盯著那些大漢,回身看了下樓下遠處還在還價的蕭玦,又做了個手勢示意侍衛退下,才一把拉起那女子,在她耳邊低低囑咐幾句,才笑道,“怎麼,想倚多為勝啊?”

“爺爺今日要教訓得你滿地找牙!”為首大漢摩拳擦掌滿臉獰笑著逼近。

秦長歌貌似畏怯的退後一步,又一步,慢慢向那白衣人所在的樓角靠近。

一聲怒吼,幾個紫衣大漢已經猱身撲了上來。

“這位兄台勞煩你照顧這位姑娘!”秦長歌語聲飛快,一伸手將那女子往那正待起身的白衣人身上一推。

白衣人一怔,正要下意識的推開,那女子卻突然嚶嚀一聲,抱著他的脖子暈了過去。

而秦長歌那邊已經開打,十幾條大漢一擁而上,刀槍劍戟齊齊招呼過來,一時桌傾盆翻汁水四濺,樓上頓時一陣驚呼走避之聲,秦長歌哈哈一笑,單手往身後一背,遊走穿行人群之中,踢、踹、挑、掀、勾、身若驚鴻翻飛起落,眨眼間十六條大漢倒地八雙。

樓上下驚呼聲中有低低的喝彩之聲,那白衣人一邊看著,麵具後雙眼目光燦亮,吳公子眼見家丁如此膿包,羞怒之下大叫,“公子爺親自來教訓你!”刷的從一個家丁身上拔出一把腰刀,張牙舞爪撲上。

此時秦長歌正將最後一個大漢一腳踢出,她下腳不曾容情,那大漢偌大的身子飛出,撞破二樓欄杆,豁喇喇一陣手舞足蹈中砰的掉了下去,騰起的煙塵直直撲射到二樓之上。

而秦長歌轉身微笑下望,仿佛沒看見身後連刀撲來的吳公子。

雪亮的刀光帶著無所顧忌的殺氣,凜凜盛開在她背後上空。

“鏗!”

明光一閃,一劍西來,如袞袞光柱自天而降,似烈烈風雷拔地而起,白光如練,一現又隱,刹那間挑飛了吳德昇手中腰刀,腰刀轉出燦亮的刀花翻滾著飛了出去,奪的一聲釘入廊柱,少頃,刀上紅纓無聲無息斷落,斷口齊整,宛如刀割。

秦長歌背對著那一刀,心跳卻幾乎在那一刻停止。

不是為那螳臂擋車的一刀,而是為那熟悉的劍勢,那劍剛才映著日光流線般劃過來,在木質樓板上映出飛鳳般的弧影,那般角度,那般氣勢,雖然遠遠不及全盛時期的素玄,卻明明白白是他才擅的劍法,秦長歌和他有最後一戰,不止一次見過素玄使出這招。

素玄!

大喜之下的秦長歌,霍然轉身。

在白衣人懷裏的女子,亦於這一刻,依照秦長歌的吩咐,趁他對敵分神,突然伸手扯下了他的麵具!

秦長歌突然怔在了當地。

而對方已經一腳踢開怔住的吳德昇,將那家夥也踢到樓下,摸摸臉,無奈的笑一笑,將麵具一拋,微笑著過來,伸手緊緊握住秦長歌的肩,笑道,“好身手!”

“別碰她!”

聲到人到,人到旋風到,霹靂之喝尚在樓下,轉眼間黑色人影已經卷到樓上,蕭玦一伸手一把帶過秦長歌,抱著她旋身一轉,已經脫離了那男子伸手可及的範圍。

將秦長歌抱在懷裏,蕭玦口氣怨怪,低低道,“你怎麼讓別的男人碰你……”

秦長歌隻是怔怔的,竟然沒有第一時間反應過來,她隻覺得此刻心很涼很涼,宛如剛自灼熱的溫暖中取出就被立即浸入冰水,又或者剛剛到達歡喜的巔峰便被扔下深淵,那般巨大的落差和失重感,令她難得的失了心神,甚至連蕭玦的動作言語都未能感知。

不……不會是這樣……

忽的將蕭玦推開,秦長歌上前一步,伸手就去摸白衣人的臉。

“喂你幹什麼!”

蕭玦的醋壇子快要沒頂了,長歌怎麼了?甩下他自己去喝酒,人家碰她她不避讓,還要當著自己的麵再去調戲人家?

這個這個……當初你大街強吻玉自熙也好,和楚非歡糾纏不清也好,你那時是未嫁之身,我又有錯在先,也都捏著鼻子忍了,如今你怎麼說也是有夫之婦,這個這個……也太……那個了……

蕭玦黑著臉去拉秦長歌,又狠狠的瞪著那白衣人,考慮要不要一拳打飛他先——長著這麼個歪瓜裂棗的臉,還穿白衣服,看著就生氣!

那白衣人早已怔在當地,不明白眼前演的是哪一出,眼前這少年神神怪怪的,明明動作大膽,眼神中卻不含輕褻意味,甚至……好像還有幾分失望,幾分落寞,幾分無奈,幾分悲傷。

他下意識的後退一步。

秦長歌卻沒有再跟著上前,就在他身前停下,伸出欲待去摸人家臉的手也停下來。

她停在蕭玦之前,人群之中,停在眾人或訝異或仇恨或畏懼或猜疑的目光中,突然緩緩負手,向天。

一歎。

這聲歎息無盡沉重,那般沉重宛如有形,似一朵黑雲漸漸聚攏,再緩緩升起於上空,沉沉壓下,壓得四周諸人都不禁心神一緊,不自覺的噤聲。

天色突然黯了一黯,剛才還陽光萬裏,轉眼間突然陰雲密布,西方天際閃電如金蛇一閃,奔雷之聲隨之隆隆而起,幾乎是瞬間,瓢潑大雨便從天而降。

那些被扔到樓下的家夥們立即倒了黴,灰頭土臉未及爬起,立即又被淋了個落湯雞,在雨地裏掙紮呼號,路人都捂著嘴竊笑避開,無人前來相扶。

酒樓上的氣氛卻未曾被這驚雨所擾,一片寂靜裏,秦長歌無限悵然,低低道,“你不是他……”

說完,她意態闌珊的轉身,竟然再無說話的興趣,拉著蕭玦便要走。

“慢著。”

站住腳,沒有回身,秦長歌淡淡道,“兄台,適才冒犯,多有得罪,實在是在下……以為兄台是一位故人,所以才貿然出手相試。”

那白衣人站在當地,深深看著秦長歌的背影,突然道,“閣下尋找的,可是當年熾焰故人?”

秦長歌霍然轉身,目光灼灼盯著他,“你怎麼知道?你是誰?不,你先告訴我,告訴你這句話的人,他在哪裏?”

“我也不知道,我隻知道他是我的恩人。”

“恩人?”

“在下閩北人氏,自幼好武,去年得罪了當地豪強,幸得恩人相救,事後他曾授我幾招劍藝,隨後他與我作別,我也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裏,”白衣人微笑道,“剛才那劍,兄台應該也看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