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那一劍,讓我幾乎以為你就是他。”秦長歌黯然道,“更巧合的是,你連身形舉動,也頗似他……”
“說來慚愧,”白衣人訕訕一笑,“在下曾蒙恩公指教武藝,相處有段時日,深慕恩公風采,總是不自禁的欲待學他……隻是終不及恩公天人風姿之萬一……”
“他豈是可以隨便學得的人,”秦長歌冷冷一笑,“不過,你怎麼知道我要找的是熾焰故人?”
“這是恩公的吩咐。”
“嗯?”
“作別恩公之時,在下曾和恩公提及仰慕郢都上京繁華,想去遊曆一番,當時恩公若有所思,隨即便道在下這般裝扮,隻怕遲早引人注意,若有人前來問詢,不妨以此答之,並代他轉告一句話。”
“什麼話?”秦長歌上前一步,目光灼亮。
“願卿安樂於廟堂之高,則某怡然於江湖之遠。”白衣人複述著那句話,神色微微恍惚的想起那日秋日朗空之下,山穀中紫菊開得葳蕤,恩公立於一片深紫淺紫明紫之中,執杯淺笑,目光晶瑩。
風拂起他黑發白衣,神姿超逸,宛如天人。
而他那一刻懷念而悵然的神情,看起來像是一首曆經滄桑的七言古律,句句都是紅塵積澱,句句都是滄海歌吟。
他那時居於山坡之下,出神的仰望著那個神般飛揚的男子,想著是什麼樣的人,能讓這樣的人這般目光牽縈的思念,而天下又能有誰,配讓他這般避世紅塵,卻又念茲在茲,不可或忘。
他是江湖之遠更遠處的一島蓬萊,而滿身風煙的塵俗之人,怎能走進那世外桃源?
白衣人深深看著秦長歌……是他嗎?或者,是她?這個衣著普通卻風神高貴的“男子”,是他一直懷念卻又不見的人嗎?
“江湖之遠……”秦長歌緩緩重複,目光裏亦生起一般的悵惘牽念,迷蒙如這突然黯沉下來的天色。
素玄……終究還是不願回來。
卻又知道她擔心他,知道她必然會找他,於是用這樣的方式,告訴她,他一切安好。
這個一生為他人設想,而輕擲自身悲歡的男人!
白衣人迷惘的看著秦長歌,輕聲道,“你是……”
“拿下他們!給我關到郢都府去!”
底下突然起了一陣哄鬧的聲音,夾雜著快速奔行上樓的雜遝的腳步聲,腰刀和鎖鏈撞擊在一起的清脆聲響,舞妓被大力推到一邊發出的哭叫聲,轉眼間安靜的天上居再次亂成一團。
搶在最前麵的是剛才被踢下樓的吳德昇,鼻青臉腫冠斜衣亂的吳七公子再也沒有了先前貴胄子弟的榮華風度,濕淋淋扭曲著臉,指著秦長歌大吼,“就是這兩個小子,劉推官,他們當街毆打本公子,殺傷我家將十六人,你給我定他個殺傷人命之罪,我要親手砍他的腦袋!”
劉推官抬眼看看秦長歌等三人,見他們不過普通百姓裝扮,遂指定了三人叫道,“來人呀,給我拿下!”
蕭玦一聲冷笑。
難得和長歌出來逛街,不想卻被這些惡少壞了興致,眼看著長歌神色黯沉,蕭玦心裏十分不是滋味。
一群混賬東西!
上前一步,蕭玦就想一腳踢死那個瘋狗一樣狂吠的家夥,秦長歌突然一伸手拉住了他,俯首看著吳德昇,淡淡道,“再給你最後一個機會,你現在帶著這群草包退下去,我可以既往不咎。”
“呸,死到臨頭還胡吹大氣!你算個什麼東西!”吳德昇一口濃痰吐在地下,跳腳大喊,“抓!給我抓!”
秦長歌冷冷看著他,伸手,一招。
又是一陣急速腳步聲響,這回卻更為齊整,步法落點快捷有力,帶著殺氣凜然的韻律,樓梯上快速的一片片閃過青色的軟甲和紅色的刀纓,如一道青色鋼鐵洪流,轉眼間堵住了所有上下通道。
這些人眼神銳利,氣質精悍,正是內廷侍衛精練高手。
數十名最精悍的侍衛將郢都府的衙役團團反包圍,隨即刷的轉身,齊齊向秦長歌跪下。
“陛下!”
又向蕭玦叩首。
“帝尊!”
宛如一個晴天霹靂打在頭頂,吳德昇眼前一黑,晃了晃,一時連站也站不住,踉蹌著後退幾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本就因為受傷而氣色焦黃的臉瞬間不似人色,他驚恐的張大嘴,卻隻能發出哭泣般的荷荷之聲。
劉推官兩眼一翻,咕咚一聲,直接暈了。
那白衣人也驚得連退三步,怔了半晌才急急一撩衣襟跪下,連連頓首,“請恕草民衝撞無禮之罪……”
蕭玦忍不住悄悄瞪他一眼,扯扯嘴角別過頭去,他還在記恨剛才那一拍一摸,秦長歌好笑的偷偷拍他一下,親自上前扶起那白衣人,淡淡道,“不知者不罪,起來吧。”
她轉身向著天際遙遠的地方看了一眼,隨即回身,輕聲道,“他日,你若能和他再次江湖相逢,也請代我轉告一句話……天涯羈旅,終究寂寞,請別忘記郢都的親人。”
白衣人深深俯身,“是,若能得見,定當轉告。”
秦長歌微喟著,挽著蕭玦緩緩轉身,淡淡笑道,“隻怕你此生再也不得見,不過我想,我的這句話,他心裏一定明白。”
她再不看樓上樓下跪伏的人群,不看倉皇趕來請罪的郢都府尹,自偕著蕭玦,款款而去。
白衣人久久佇立於一地瑟縮長跪的人群中,看著女帝清瘦挺直的背影如浮雲迤邐,漸行漸遠,閑淡間無限風華睥睨,俯視眾生。
隻是一個背影,卻無人能夠湮沒,卻已足夠承載整個天下的繁華。
良久,他低低道。
“恩公,我終於明白了你。”
“以後別讓人那樣碰你,太沒個尊卑了。”蕭玦行出老遠,氣尚未休。
秦長歌拉著他穿過一條小巷,這裏沒被剛才的鬧劇驚動,人們神情從容的三三兩兩的走著。
聽他還在糾結,忍不住含笑白他一眼,秦長歌輕輕捏捏他的手,嗔道,“他又不知道我是女的,也不知道我是誰,你吃的哪門子飛醋?”
“我就是吃醋,”蕭玦含怒的捏回去,卻又立即心疼的放鬆手勁,憤憤道,“你又沒吃過我的醋,你當然不覺得吃醋這滋味有什麼不好。”
“我沒吃過麼?”秦長歌悠悠一笑,道,“是,我沒吃過。”
“難道你吃過?”蕭玦立即反應過來,目光大亮的湊到她麵前,“哪次?哪次?”
“有嗎?”秦長歌眨眨眼睛,轉開話題,“喂,任務完成沒有?沒完成,三個月你可別進我房間。”
“你之前怎麼沒說這句話?你這惡毒的女人,幸虧我還價功夫一流。”蕭玦得意的從懷裏掏出剛才秦長歌指定的那一堆東西。
“你不是另外拿銀子買的吧?”秦長歌訝然,“小販是傻子,由得你瞎來?”
蕭玦的臉卻突然紅了紅,將東西一把收了,訕訕道,“沒有,我沒有拿銀子買,真的,總之,這是三文錢買來的,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秦長歌狐疑的瞪著他,看著這個麵皮莫名其妙發紅的家夥,她在問他還價的事,他突然害個什麼羞?
想起先前看見攤子前那一堆大媽,心中若有所悟,原來美色不僅對男人有用,對大嬸也無往不利啊……
瞅著蕭玦那尷尬模樣,一懷輕鬱也散了幾分,秦長歌輕輕靠向蕭玦,低低道,“阿玦,素玄安好,我放了心,可是他大概是不會回來了。”
蕭玦輕輕摟著她,看向雨後如洗的碧空,微笑道,“素玄是個曠朗的人,你不必擔心,他雖然不回來,但是無論在哪裏,他都會知道我們的事,如果你想讓他餘生活得開心些,就應該過得幸福些,再幸福些,如此,才對得住他的犧牲。”
秦長歌輕輕嗯了一聲,在他懷裏沉思不語,蕭玦也不說話,兩人靜靜依偎,享受這一刻的靜謐空間和安寧美好。
半晌,簷下一滴水珠滴落,才將兩人驚醒,秦長歌抬頭看看積雨的簷瓦,詫道,“今日這雨來得奇怪,怎麼突下突停的?”
蕭玦不以為意的答,“夏天就是這樣,你看這場雨來得多爽,把得罪你的人狠狠澆了一頓。”
秦長歌哈哈一笑,收好蕭玦遞來的釵環,一扭蕭玦的臉,笑嘻嘻道,“好,既然你完成任務,那就賞羊角巷老王頭家薄皮水晶餛飩一碗!”
拉著蕭玦在老王頭家攤子前坐了,叫了兩碗餛飩,餛飩皮韌餡香宛如水晶,秦長歌親自舀了,遞到蕭玦嘴邊。
“來,朕親自服侍帝尊,滿意不?”
蕭玦眉開眼笑的一口含了,卻不肯放嘴,嗚嗚嚕嚕湊到秦長歌耳邊,“……你說……答應我一個要求,是我的要求,不該你說了算。”
“哦,你真是越來越精明,那麼,說吧。”
蕭玦卻不肯開口,湊得更近的,在秦長歌耳邊低低說了幾句。
便見某人眼神越來越陰險,帶了麵具的臉看不出表情,那耳根處卻似有些發紅,而且,越來越紅。
半晌。
一聲怒喝驚得其餘吃客齊齊砸了手中碗。
“你這個流氓!”
話說,據說,當夜龍章宮很是熱鬧,陛下龍寢內殿燈火是早早歇了,某些古古怪怪的聲音卻徹夜不休。
聽得趴在牆根下的皇宮第一八卦人,最愛聽壁角的蕭太子兩眼放光,不住手的騰騰翻自己叫油條兒好容易搜羅來的《OOXX一百零八式》,驚歎不已。
十個月後,靈昀公主蕭雪汐降生。
插曲:
九重天,南天門。
曆劫歸來的佑聖真君,自回來後便於天門前日日撫琴,彈的永遠都隻是一首曲子,《鳳求凰》。
這日仙鳥依舊齊聚,佳音再次開彈,曲至中途,真君突然淺淺皺眉。
伸指一彈,水波湧起,越聚越高,在真君麵前豎起一道透明水牆,牆間漸漸出現影像,卻是繁華商阜,人流如織,一座酒樓,牌匾上金字“天上居”赫然在目。
水牆中,有黃衣的少年,正負手施施然登樓。
真君手一顫,下意識伸手去觸,險些破碎晶牆,趕緊收斂心神,端坐如前。
看著看著,真君長眉漸漸皺起。
一隻仙鳥好奇的湊過頭去看,卻見酒樓之上,一個白衣人突然衝上前,緊緊抓住了那個黃衣少年的肩。
真君突然冷哼一聲,一霎間似是心神不穩,秀眉一掀手指一彈,水鏡水流波動,嘩啦啦徹底破碎,晶珠濺了仙鳥一身。
仙鳥受驚,立即一陣撲翅,啪啦啦振翼而起,翅膀上的水珠,呈流珠狀四麵濺射開去。
那真水被神鳥一扇,穿越雲層,直直降向內川大陸某中心之地。
於是,是日,大秦女帝微服私行之時,郢都降了一場突來突去緣由不明的怪雨。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