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族之女從來如此,她享受著王氏的庇護,便知要擔起這份責任,可她舍不得腹中孩兒啊。
王晞低頭催淚,眼中血絲漫天地布滿了眼底。
阿母隻道完那日,便不再言了,數日後傳來阿父在朝中被佞臣劉旺排擠的消息,王氏的族人便有了另立新君的打算。
王與馬本來就共立這天下,然而,先帝剛駕崩若廢新帝朝廷勢必不穩,胡人南下又得傾覆當年西晉之事了。
司馬氏與王氏的不睦以王氏女嫁入司馬室最為妥帖,而阿父隻有她一個嫡女。
王晞一人鎖在房中三日,到第四日她開了房門,身著華服,跪坐於鏡台前,喝退要幫忙的仆人,隻留下自己一人慢慢地上妝。
上細粉,畫我眉,胭脂口中留。
王晞撐著一把油傘出了王家門,靜靜地等在謝昭上朝必經的石子路口。
那日的雨下的纏綿,滴滴咚咚好聽極了。
謝昭聽到仆人的彙報,從馬車上下來,他穿著一件烏衣長袍,依然豐神俊朗,隻是身形好像越發消瘦了許多,也沉默了許多,時間在他身上刻下了深深的印記。
王晞朝他微微一笑,那笑意直達眼底,卻因那眼中的水光消散了不少。
謝昭執起她的手,兩人皆未發言,身後跟著兩家的仆人,和他們一起慢慢行走在那漫長的好似走不到盡頭的烏衣巷中。
這是她的孩兒第二次見他阿父,也是最後一次。
王晞想,她想讓謝昭摸一摸她的小腹,可目光觸及到巍峨的王謝兩家的屋簷她就打消了念頭。
雨水滴滴答答從屋簷低落,空氣中氤氳著南方特有的潮濕,謝昭道:“阿晞不喜這雨天吧。”
王晞轉過頭,頷首,許久輕聲道:“阿昭也不喜。”
“喏。”
兩人便相對著眉目彎彎一笑,那笑意卻含著無邊的苦楚。
為何到了今日卻能好好說話了?當初她嫁他,他娶她,卻無法從容相對?
兩人再次沉默了下來,一條看似綿長的烏衣巷終究還是走完了,在路的盡頭,王晞便要回程了。
謝昭蹬牛車時忽然叫住她。
王晞回過頭。
謝昭抿了抿嘴,那眼中便彌漫了無邊得寂寞和悲傷。
“阿晞,莫要進宮,容我再娶你做謝家婦吧。”
她要入宮的消息已經在整個世族之家漫天傳開了。
王晞靜靜看他,如水一樣的目光已是清澈到了底,她與謝昭是不同的,她望著他,是極致是從容,那是對他情感放下後的安然。
謝昭等著她的答案。
空氣中好像有一雙手在緊緊的遏製住他的咽喉,但他知道如果不說,今生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王晞眨了眨眼,長長的睫毛在她圓潤的臉上投下了一道細長的陰影。
“喏。”她笑道。
謝昭容光霎時煥發。
人道衛家阿醜,謝家阿昭舉國無雙。
她孩兒的父親容姿與衛階比肩,甚美。
王晞輕踩著雨水,走進了王家的門,她轉過身看見那牛車還未行。
王晞摸上小腹,低低的對她的孩兒說了一聲:“抱歉。”
兩個月後,王晞入了宮,成了司馬氏的皇後,王氏第一任入主中宮的女主。
她腹中的孩兒被打下時是那般的疼,疼的她也想隨他去了,可阿母在她耳邊低低哭泣,父兄長久的沉默,王晞便想,自己要勇敢地活下去。
她活過來了,走在這紅色的毛毯之上,一層一層拾階而上,那上麵站著一個身形高大的男人,也會是她未來的夫郎。
她身上披著是和帝王同色的大紅喜服,金絲線上繡的鳳凰於飛恣意張揚,尊貴到了極點。
王晞不知何時自己已經把手交給他。
那位身著帝服的男人,驚豔的望著她:“皇後甚美。”她在他眼中看見了不滿之下蘊含的喜悅。王晞朝他一拜,嘴角微微挽起一個弧度:“妾王氏女拜見陛下。”四周禮樂之聲響徹九霄。
太寧元年正月,王晞入主中宮。
太寧三年九月,誕下明帝嫡長子,王與馬共天下始穩。
王晞曾嫁於謝昭的事兒司馬章早就知曉,但是他甚為迷戀此婦人。
他時常問:“阿晞,朕與謝家阿郎你悅誰?”他逗弄著新生兒,眉宇之間含著一股稚氣。
他對她從來都是這般直來直往,不願隱藏自己的一絲不滿。
王晞時常想,阿章像個孩兒,因此初生牛犢才敢在新登帝寶時敢拿王氏開刀。
要知道,東晉皇室乃他阿父親手拱衛而立的。
王晞假意吃吃笑道:“君不如阿昭美。”司馬章薄怒,瞪去,他手下孩兒依依呀呀揪著父皇的手不肯放。
王晞眉目一轉:“然君為我夫為我兒之父,為晉之君主。”
司馬章依舊似怒,然氣息漸穩,他俯身低頭吻著那婦人光潔的額頭:“阿晞,我妻。”
王晞淡淡一笑,已是曆盡千帆後得淡然了。
太寧十年,司馬章駕崩於帝室。
司馬家的男人一向命短,他身前依然十分眷戀著她,雙手緊緊地鎖住她的柔荑:“阿晞,阿晞……”的喊。
他是如此的愛慕著他的婦人啊。
王晞顫抖的吻著他的唇,他的眼,司馬章無限安寧的在她懷中走完了人生的最後時光。
她和他的嫡長子繼承了帝業,成了東晉第三位皇帝。
王晞摟著皇帝坐在司馬章的床榻旁,父兄已入宮主持事物。
謝昭也以輔政大臣的身份入宮了。
謝家與王家一樣,成了東晉最為鼎盛的世家大族,而他是謝家的族長,官拜太傅,與王氏一起撐起了東晉的天。
王晞牽著司馬翎走至謝昭身邊,謝昭撩袍朝她行君王跪拜禮。
王晞令司馬翎親自扶他起身。
“太傅,快請起。”司馬翎稚嫩的聲音在兩人身邊響起,掙破了這十年的生疏時光。
謝昭的身形在微微顫抖著,他抓著司馬翎的手極緊。
他的眉眼極像阿晞,隻有剛毅的輪廓似他父。
“謝太傅,以後我兒還需你與我父兄共輔佐。”榻上那婦人的身影藏在明黃的絹紗之後,他極力的想看清,可卻隻能看到她依稀的輪廓,就似當年她在屏風後說和離那樣。
阿晞離開謝家後,她所有的一切都變得清晰了起來,兒時他喜釣魚,阿晞便調皮的脫掉木屐伸出白嫩的小腳把水攪渾,他氣不得,罵不得,阿晞卻委屈的低下頭,牽著他的衣角,柔柔的聲調在他耳邊呼出:“阿昭,魚比阿晞更好看嗎?”
魚豈會比阿晞更好看?他的阿晞還未十五便已名動健康了。
他隻是想要看她,可卻不好如此輕薄直視她,那曉靜的渭水能映照出阿晞的容顏啊!
他便在阿晞的房中放肆的想著她,日頭從他的右肩移到了左肩,一日的時光便全部都隻剩下阿晞的身影了。
原來,他喜嫆娘竟是此。
嫆娘甚為溫柔,他極力追逐著阿晞小時模樣,生硬的將真實的阿晞排除在外。
他悔不當初,卻隻能眼睜睜的看著阿晞與他漸行漸遠。
那束勢豈能定出她之手?他隻是懊惱於她的尖銳,以至於輕信了他人之語。
以阿晞的驕傲,又何必如此
隻是,那年的事兒已無可挽回,他的孩兒難產而生,身體不堪束勢之苦,最終也夭折了。嫆娘因為誣陷阿晞,被他貶到了家廟,如她自己當初讖語那般,從此青燈古佛為伴。
這是嫆娘的孽也是他的債。
而他自阿晞走後,也已是常年的孤身一人,那顆心再也不能躁動起來,隻是每日的越發憶起他們兒時的事,然後一日日的縱容那種相思深入骨髓。
到如今,他朝她叩拜,她生疏而有禮節的喊他謝太傅。
謝昭緩慢的站起,忍住眼底的生澀,用極小的聲音,唯恐驚擾了她似的,道:“喏,太……太後莫要擔憂,臣必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一輩子,一生,他與她終究錯過了。
暮春的陽光從窗台宣泄入帝室。
司馬翎奇怪的看著自己的謝太傅,不知為何他眼中斑駁見淚,他還十分年幼七歲還不到不解他們之間的恩怨。
他走入明黃絹紗後,母親擁著他,輕聲在他耳邊道:“謝氏為臣,阿翎為君,當需遵守禮製。”
司馬翎笑了,阿父曾與他說過:“王氏為臣,阿翎是君,我兒應當有威儀。”
他問:“那阿母為王氏,可為臣?”
阿父豪爽大笑:“你阿母乃阿父心上之人。”
心上之人呐
……
四月,又是暮春時節,他看見阿母眼底的思念了,那思念似那瘋長的蔓草。阿父已經離他們一年了,阿母時常摟著他,企圖在他臉上尋常阿父的身影。
司馬翎至孝,問謝昭:“太傅,如何不讓阿母憂思過重?”
謝太傅放下書籍,望向外頭纏綿的霏雨,他看的專注,好似那裏有他思念的婦人,許久,久的阿翎以為聽不到答案時,他才極慢的低低道:“無解。”
相思入骨,無藥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