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五、隻身搬進銀閘胡同裏

這天,沈從文從圖書館趕回家時,天已經完全黑了。他對看門的老人笑笑,老人對他也笑笑。倆人客氣地笑過之後,老人進屋去了,沈從文匆匆地走過那屋簷下拴著的駱駝身邊,又走過那張燈光斜照著不知被什麼人撕去了一半的海報,回到屋裏,望著床的另一頭——往日滿叔遠睡的那一頭,心裏感到堵得很慌,他真想哭幾聲。

現實與理想總是相差太遠,特別是對於漂泊的遊子,在當地人看來,他們無形中似乎都有些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可憐人,他們所做出的一些決定,有時會是非常的荒誕。

在滿叔遠看來根本就是生活在夢境裏的沈從文,實際上已不止一次地考慮過自己要做些什麼。從眼前的生活需要來考慮,他認為還是有些可以去做、又可以使他得以苟活的事情,譬如擺個地攤、或者去車站幫人拎東西諸如此類去賺錢的事。可他就是不想去做這些事,而且想起要做這些事還十分害怕。

天啊!我怎麼能就這麼活下去呢?

滿叔遠的離開使沈從文在這個擁有兩百多萬人口的城市中失去了唯一可以傾訴的對象,這使他常常感到焦慮,卻也逼著他更加認真地思考工作的問題並作出決定。

白日裏在圖書館裏,他仿佛尋覓到了生命中的一桌盛宴,書本成了他的美味佳肴,精神上的滋養,常常會大大地減輕甚至使他暫時地忘卻肉體的饑餓。他神遊書中,與許許多多的人物對話、交流、觀賞他們的艱辛與歡樂,感到自己是這麼的充實、這麼的強大。可是,當他拖著饑餓而疲憊的身軀回到那七八平米的黑屋子時,一切都變了樣,饑餓象魔鬼似的纏著他,生存的焦灼使他感到思想的空虛和生命的脆弱。

我怎麼就這麼無用,比不上這裏兩百多萬人中的任何一個?他們,至少都能憑了自己的工作生存下去!可是我,不能去讀書,這裏也不可能有人讓我來替他做文書之類的工作。我該做些什麼?我喜歡做什麼呢?

有一天早上醒來,沈從文精神最飽滿、頭腦最清醒的時候,他終於為自己將要做什麼來謀生做了個決定。

“寫作!這輩子我就寫作!!”他大聲地喊出來,甚至流出了興奮的淚水。

從沈從文當時的情況看,這似乎荒誕得離譜,但如果細細地想一想,還是有可能的地方:第一是他已經有了豐富的生活,第二是他一直對生活充滿感情並頗有悟性,第三是他喜歡寫作。

況且,人們選擇職業,雖然大多是為了生活,但若能把興趣放進去考慮,甚至作為最重要的因素,往往更能獲得人生事業的成功。因為任何可以稱之為“事業”的東西,要走到成功裏去,就必定要有相當的堅持,而興趣,無疑是堅持的最好動力。

我們誰都不可能十分準確地知道沈從文當時為什麼要選擇寫作為他的工作和事業,但有一點卻可以想得到:從古到今,在中國的知識分子麵前,其實不就隻有這麼兩條路——要麼做官,要麼著書立說。

隻可惜,沈從文學曆太低,從嚴格意義上來說,當時似乎還夠不上“知識分子”的稱謂,可讀了不少舊書新書的他,卻已經自覺不自覺地把自己看成是知識分子,至少可以說,他有著知識分子的情懷,要做一個知識分子。

然而,還有一個是沈從文寫作路上的阻礙:他沒有生活來源。人們的渴望一旦遇到不可逾越的阻礙,困惑就來了,而在眼下,對沈從文來說,他麵臨一種最根本的困惑就是:肚子一直在咕咕地叫著,並且越來越難受。他聽著這奇怪的聲音,張目四望,屋子裏根本沒什麼能夠吃下去的東西,以至於連老鼠早都不願呆在這兒了。

“應該是沒辦法了。”他自言自語:“既然如此,就躺下睡罷。睡著了,咕咕聲就聽不見了,說不定還能吃上山珍海味呢。”

沈從文這麼想著,於是躺下。

一個人,不可能對什麼都積極,一般結果往往都是這樣:你對某方麵積極一些,這方麵的成功就會多一些。

在吃的問題上,沈從文太過消極,他很快進入夢想,卻並沒有吃上什麼山珍海味,反而是走上茫茫際際的荒原,寒風嗖嗖地刮著,他凍得瑟瑟抖抖,那不爭氣的咕咕聲卻還在耳旁煩著,競然比寒風的呼叫聲還大。

人的生命雖然短暫,但卻很少沒有經過困境的,當我們走出困境時常常會問:哎,我是怎麼走出來的呢?

沈從文這回確實是山窮水盡了,他醒來時已經大天亮,卻根本不想起床,這是他到北京來後第一次這麼浪費時間。原因是他已經一天一夜沒任何有點營養的食物塞進肚裏,他知道自己已沒有精力去與書中的人物對話交流了。無可奈何中,沈從文決定去找一找大舅黃鏡銘。

沈從文與民國的首任總理熊希齡,有著纏來繞去的沾親帶故關係。沈從文的嫡親姨父熊捷三,就是熊希齡的親七弟;沈從文的大姐夫田真逸,又是熊希齡的親外甥;而後來成了熊希齡四弟熊燾齡的夫人的湘西鎮守使田應詔胞妹田應弼,開始時差點嫁給了沈從文的父親沈宗嗣;沈從文的親弟弟沈嶽荃,娶的則是田應詔的女兒;而沈從文自己,差點也成了熊捷三的女婿。

一直以來,沈從文同熊希齡一家就十分融洽。1920年沈從文在芷江做收稅員時,就是住在芷江的熊公館裏,他“還在那個院子中享受了一個夏天的清寂和芳馥。並且從樓上那兩個大書箱中,發現了一大套林譯小說”,“書籍中還有十來本白棉紙印譜,且引誘了我認識了許多漢印古璽的款識。後來才聽黃大舅說,這些印譜都是遊擊參將熊老一輩的遺物”。

當時,隨著晚清的衰亡,一棵有著200年曆史的大樹連根拔起了,其他的樹爭相成長,要做中國這片土地上的大王,整個社會,一下子就陷入動亂和軍事角逐之中,處在一種重建中央集團國家的時候。

就在一年前(1923年6月),曹錕把黎元洪逼下總統寶座,取而代之自己做了一年零四個月總統後,馮玉祥突然就把他給囚禁起來。而在此之前,從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義爆發,孫中山當上了民國臨時大總統,以後是袁世凱、黎元洪、馮國璋、徐世昌,再到曹錕,短短的12年中,竟把一個國家的總統位置,弄得像賭場中的樁家一樣,走馬燈似的更換,由著此起彼伏勢力強大起來的軍閥政客們輪流坐樁。

如今,最早的臨時大總統孫中山已經意識到“槍杆子裏麵出政權”,正委任後起之秀蔣介石做校長來創辦黃埔軍校,而1912年袁大總時代的民國總理熊希齡,卻已泯滅了繼續“革命”的雄心和機會,正在香山辦慈幼院,一心隻想讓1917年9月順直省區大水災幸存的千餘兒童中二百多沒人認領的,也能有個居所並受到教育。他把慈幼院基本建設的諸多事情,托咐給既是老鄉又沾親帶故、沈從文的大舅黃鏡銘來辦理。

對鄉下人來說,北京大得實在有點太過份,香山就在北京西北郊,可竟然就有40裏路程,與鳳凰鎮竿城到滿叔遠的鄉下高梘一般距離。沈從文從小就喜歡走路,往日到高梘去看滿叔遠,也總是一抬腿就上路,隻不過每一次抬腿前肚裏多少還是有些貨的。這回有點不一樣,腸子真是全貼著背上了,裏麵一點東西都沒有,這雙腿也就跟著變得軟弱起來。

好在北京是大都市,有許多文明的玩藝兒,要去香山,交通車、驢子有的是。然而,無論過去還是現在,文明的玩藝兒總得花錢才可以享受到,一個窮困的鄉下人無論在什麼文明地方,蔸裏空著時是無法享受到城裏文明的。沈從文還得繼續保留鄉下的野蠻,他掙紮著,隻能靠了雙腿去一步步量地。

大都市就是大都市,閑人有錢人都太多,臘月還剛開頭,北京人就開始過春節。臘八這天,家裏、寺裏,都熬起臘八粥,說是要給祖給神的,所以特別講究,用了各種的米、各樣的豆,還有杏仁、核桃仁、瓜子、荔枝肉、蓮子等等幹果,遠遠地便讓人聞到香味,飽了的人聞看不過抽抽鼻子誇一聲好,已經餓得腸子都貼背了的沈從文,聞著真正是難受。

也就從臘八這天起,街兩旁的店鋪裏開始加緊地上年貨,把原本鮮活的一條條生命,什麼雞、鴨、魚、豬、牛、羊,全都宰了、熏了、醃了,總之是使盡各樣的殘忍手段,把這些屍身統統都弄得黃澄澄、油閃閃,讓人看了就想吃,特別是沈從文這樣的餓漢,真狠不得去吞了那隻碩大的豬腿。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沈從文隻有雙手勒緊褲腰帶,埋下頭匆匆趕路。剛走不遠偏又迎麵撞上個吆喝賣小吃的人,沈從文在那人的罵聲中飛快地投去一瞥,竟看到一簍的美食,有蜜餞摻和成的花生、膠棗、棒子、栗子等各式幹果。

“有錢天天年,無錢年年空。”他突然想到父親出事後母親給他說過的這句話,再不去理會那賣幹果人的罵聲,仍埋了頭匆匆趕路。

年輕的生命總是能創造奇跡,何況還有活下去的強烈願望支撐,沈從文終於用雙腳量完了從酉西會館到香山慈幼院的路程,而且是來來回回地丈量了兩次。

香山確實很美,可惜大舅到長沙辦貨去了,還要兩三天才能回來。

人生常常會遇到這樣的事情,當你眼看已經快受不了時,偏偏還會再遇到些雪上加霜的事情。奇怪的是,往往到了這種時候,身居萬物之靈的人反倒會完全地冷靜下來,很快又有了新的應對辦法。

沈從文回到酉西會館時已經半夜過了,這一回他竟然沒有沉沉睡去,隻是似睡似醒地熬著,饑餓已經絞殺了他的睡意,而新辦法要實施也讓他強迫自己不能進入夢鄉。天一亮,他趕去攔截了正要去學校的黃村生,並且很快就把自己的處境跟他一五一十地說了。

“我這裏還有四塊銀元,你拿兩塊去。”

“不用,有一塊就行了。”

沈從文接過銀元,第三天又去了一次香山,可還是沒遇上大舅,隻聽說他在長沙的事辦妥以後,順道回湘西去了,怕是要十天半月才能回來。

人生有時候就會這麼倒黴,不幸的事情這時會像驟雨一樣,接連不斷地敲打在你身上。

一個銀元又能活得了幾天呢?再怎麼節約,要活到大舅從湘西回來,恐怕是有些難。好在沈從文不去想這些,有了一個銀元,他竟然又悠悠哉哉地去了圖書館。

靠近年邊的日子似乎格外地快,有錢人家的小孩忙亂起來,大人也緊張起來,都在預備過年人神要吃的、使的、喝的好東西;過了二十三,大家就更忙了,新年眨眼就到,除夕就在眼前,必須把春聯貼好,屋裏屋外大清掃一次,還要把鴨、雞、魚、肉,還有蔬菜、年糕什麼的都一一預備充足,至少得夠吃用一個星期,因為到時許多店鋪要關門五天。

講究是錢燒出來的,過年的這些講究,對於太過窮困的人來說不但不受約束,看著還有些著急,有些煩心:“怎麼就興過什麼年呢!”

因為春節就在眼前,圖書館竟然也關了門,這是讓沈從文最不滿也最煩心的地方。“如果能讓我做主,我一定下令取銷春節!”沈從文望著茫茫的寒天,甚至還激動地揮了揮拳頭。

對於世上的事情,能做主的,必須有權、要麼有錢,至於一個什麼都沒有窮小子的不滿,誰也不會當回事。幸好,沈從文手上有一本借來的似乎永遠也看不完的《聖經》,他呐喊過後很快在《聖經》裏覓到了樂趣,又把日子有滋有味地打發下去。

不盡如人意的是:那一塊銀元換成的100個銅子,終於是一個、兩個地用光了。怎麼活下去的無奈,又迫在沈從文眉前。

好在,命運之神這一次表現得頗有人性,當沈從文被它掐得快咽氣時,突然就鬆開了手,還把一朵好運的祥雲放在沈從文腳下,想送他飛到天上去。

沈從文饑腸碌碌地靠在床頭,眼看怎麼也難熬過1924年的春節時,竟聽到看門老人在喚他,聲音中透出的高興,沈從文一下子就聽出有好事情。他一個鯉魚打挺下床,門剛打開,就得到了老人塞給他的一張三十元銀票和一封信。

“是軍長的信!”

沈從文看著信封那熟悉的狂草,一時高興得叫起來。

在沈從文與陳渠珍告別時,軍長曾允諾,待他考入大學,一定會給他一些資助。結果沈從文沒有考上大學,也不好意思向軍長訴苦,加上路途遙遠,收到軍長給的那十八元後就再沒有聯係。這一回,陳渠珍在信中告訴沈從文,他不幸陷入政治、財政方麵的困境,今後怕是再也幫不上忙,讓沈從文好自為之。

“我會的,隻是請軍長多多保重。”沈從文在心裏說。

幾分鍾之後,沈從文在會館食堂裏買了5個燒餅。當他覺著飽了後,眼睛似乎才發現食堂裏還有鹵豬頭肉。如果有半斤豬頭肉,再加上兩個燒餅,看門的老人家一定吃得非常過癮。平時他沒少照顧我,這回我就讓他過一次癮。

沈從文這麼想著,要了半斤豬頭肉和兩個燒餅,匆匆地走到那看門的老人跟前,微笑著把肉和燒餅也一同遞給他。

“我不要!過日子一點都不知道節儉。”

老人生氣地用手推開,氣呼呼地大聲吼。沈從文急了,嘟噥著說:“我又不吃肉,隻是給你買這麼點。”

老人的心一動,臉色平和下來,一把奪過肉,指著沈從文的鼻子說:“就這一回,下次若再這樣,我死活也不會吃了。你這會還沒個穩妥的生活來源,得點錢一定要萬分地節儉。”

沈從文連連點頭,與老人告別,走出會館。衣袋裏還藏有兩個銀元,他是特意留下要去請表弟黃村生美美地搓一頓的。

“他讀書蠻清苦,卻還常照顧我。我是應該萬分地節儉,但受人恩惠也必定是要報答的,何況我還是他大表哥,早就該請他一頓了。”

這麼想著,沈從文才感到今天的太陽特別暖和,他小孩般歡天喜地起來,踏了滿地的陽光,去到了北京農業大學。黃村生正好從教室裏出來,見了沈從文,有些吃驚地問:“表哥,你來啦!”

“我來啦,你還沒吃午飯吧?”

“沒有,我們一起去吃吧,就到我們的學生食堂,今天是春節,有許多好吃的。”

“好的,不過你得答應我,今天一定要讓我請客。”沈從文爽快地說。來北京後,這是他第一次在表弟麵前露出豪放的樣子。

見到黃村生困惑的目光,沈從文笑了,拉他一把說:“走吧,飯桌上我慢慢跟你說。”

在學生食堂的一張餐桌邊坐下來以後,黃村生思索著問沈從文說:“你現在有什麼打算呢?”

“我還是隻清楚第一步,先做一個獨立人,第二步打算,還沒能想清楚。”

“你現在很自由,已經是個獨立人了,應該想想清楚第二步。”

沈從文搖搖頭:“我說的獨立可能跟你想的有些不太一樣,我要的獨立,主要是指這兒。”

沈從文指了指自己的腦袋:“一個人,若是頭腦不獨立,怎麼自由也沒意思,所以我隻想讀書,因為我相信隻有讀書頭腦才會獨立。可惜,我這輩子沒有到學校去讀書的命;不過,我感覺自己讀也是一樣的。”

沈從文對讀書的渴望,讓黃村生感動,他思考著,很快為他想出了一個辦法,一個既不是學生卻又能到到學校聽老師講課的辦法。

1911年後,中國政府長期的軟弱無能,卻從另方麵為中國的教育革新提供了個難得的機會。一群享有學者聲譽的階層、熱情的愛國者,他們有幸能夠來率先創立現代社會所需要的學校,這其中的傑出代表,便是蔡元培。

1912年,蔡元培被任命為教育總長,7月便製定了教育的新策和法規,在正式發布的管理院校的《大學令》中,特別申明:“大學以教授高深學術,養成碩學閎材,應國家需要為宗旨。”

在中國,從1912年到1916年,民國教育部屬下唯一的國立大學就隻有北京大學,這所誕生於1898年改良運動的大學,開始稱為京師大學,“它在很大程度上依靠現代化的日本模式,試圖滿足創辦者們所察覺的中國的迫切需要:讓清朝的某些學者、官吏進修,使他們對現代世界的事物和狀況有適當的了解。”

這是一所在辛亥革命前評價很低的大學,從1912年後雖然有所改觀,但在以後五年中,伴隨著國家政治環境的動蕩,學潮迭起、校長更換頻繁,發展也不是很快。

1916年末,蔡元培應召從法國輟學歸國,這位清末進士和翰林院編修,甲午戰爭後開始接觸西學,同情維新,以後數度赴法國和德國留學,考察,研究哲學、文學、美學、心理學和文化史,他學貫中西,有崇高的愛國圖強理想,相信普魯士“成效卓著的高等教育”,認為正是這種教育培養出現代愛國精神的小學教師,又正是這些小學教師教育出具有愛國精神的學生,最後才得以贏了普法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