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十七、把不滿的目光投向徐誌摩

沈從文離開香山慈幼院,回到與胡也頻、丁玲他們一起住在漢園公寓裏,開始了他靠賣文維持生計的寫作生崖,中國的“第一個職業作家”,由此誕生。

我要證明:一個人為了信仰和希望,一定能活得更好!沈從文對自己說。

1926年這段時間,北京正處於政治鬥爭極為尖銳複雜的時期。反軍閥政府的各種政治力量相互間的矛盾極為激烈,他們全部都高喊著同一的“革命”的口號,進行著爭權奪利的活動,個個表麵都很莊嚴,實際上許多十分猥褻。麵對種種“革命”,沈從文開始迷茫,而後產生了一種警覺。

我絕不卷入這些虛假而自私的政治鬥爭!如果是那樣的話,我恐怕會白來北京一趟,將自己一直在極力追求的人格“獨立”丟失。沈從文在心裏告誡自己:我還是沉默地努力,追求自己的“文學刨作”吧!隻有引導人向善,社會才會變得好一些。

這麼想著,沈從文堅持地拒絕參加任何學生集團和派別,固執反感種種撲朔迷離的政治鬥爭,他甚至大聲地為自己的拒絕辯解說:

“我並不是為了吃飯和做事來北京的!”

當郭沫若正在急於“轉向革命文藝知識分子的新角色”時,另一位革命者成仿吾與他產生了共鳴。成仿吾在他著名的文章《從文學革命到革命文學》中說:“我們如果還挑起革命的‘印貼利更追亞’(指知識分子)的責任起來,我們還得再把自己否定一遍(否定的否定),我們要努力獲得階級意識,我們要使我們的(文學)媒質接近農工大眾的用語,我們要以農工大眾為我們的對象。”

對於這些口號式的提法,沈從文似乎不能理解,又由於徐誌摩地極力引薦,他頻頻地參加了北京的各種詩歌朗誦會和文藝活動,結識了大量的當地名人,諸如胡適、陳瀅等社會名流和朱湘、劉夢葦、僥孟侃等抒情詩人。

這些人,雖然都有自己的信仰,都為即將開始的“北伐”而歡欣鼓舞,在自己的創作中卻更喜歡保持一種非政治的立場。把獨立看成是生命存在之首的沈從文,自然而然地接受(或者說他本來就擁有)了這樣的觀點。

既然決定了靠賣文維持生計,便什麼也不用去想,拚命寫作才是正途。沈從文抱了這樣的想法,在漢園公寓裏拚命寫作,一鼓作氣完成了長篇敘事詩《曙》之後,又想起了他來北京之前的那位朋友,那位因和一朋友爭氣,擬泅過寬約半裏的新漲河水中,為岸邊漩渦卷沉淹斃的朋友陸弢。

沈從文想起了與陸弢在一起的快樂,想起了那次不幸的競賽。人真是太脆弱了,隨便因為一點意外,也可能失去生命。然而,一個能給人帶來快樂的人,盡管沒了生命,他還是在活人的心裏。有了這樣的理解,沈從文開始寫《憶陸弢》:

“河岸上掠水送過來的微風,已有了點涼意。白日的炎威,看看又同太陽一齊跑到天末去了。”

開場白寫了之後,接著寫“掌舵老板……這時正作古正襟的一心一意管照著船,挽起袖子,雄頸鼓眼的用那兩隻滿長著黃毛的手杆擒住了舵把,用盡全身吮奶的力氣來左右為浪推著不服帖的舵。這生活可不是好玩的事喲!假使一個不留神,訇的一下撞了石頭就會全船連人帶物的倒下水……”

文中,他用了“雄頸鼓眼”這幾個字。這是一個鎮竿的土語,是指一個人精神抖擻的樣子。可就用精神抖擻吧,似乎沒了這“雄頸鼓眼”形象,但就這麼用土語,別人能懂嗎?這念頭在腦海裏閃過,沈從文不由得搖了搖頭。

雖然不那麼滿意,文章還得寫下去:“岸上十多個水手,伏在沿岸山地石路上,象螞蟻子慢慢的爬著。手上抓著河岸上那些竹馬鞭,或者但抓著些小草,慢而又慢的拖拉那隻正在灘口上鬥著水這邊擺那邊擺的貨船。口中為調節動作一致的緣故,不住的……”

下麵該寫聲音了,他想了一會,接著寫“咦……唻……耶……嚎……”

寫完這幾個字,感到不太滿意,卻又找不出其他的字來。真是書到用時方恨少,我如果再多讀些書,最好是到學校去接受一下係統的教育,寫起文章來一定會順手許多。沈從文正這麼想著時,聽見人有敲門。

他放下筆,走過去把門打開。進來的竟然是多日不見的董秋斯,他還帶了朋友張采真。

董秋斯和張采真是燕京大學同學,董秋斯主修哲學,張采真主修西洋文學。倆人現在都畢業了,馬上要走向自己的工作,特來向沈從文告辭。

“如今,北伐戰爭已經開始了,這是一場使我中華統一的戰爭,我要去參加。”董秋斯有些興奮地說。

“你也去嗎?”沈從文問張采真。

“他已經被應聘到北京私立孔德中學擔任國文教師了。”董秋斯替朋友回答。

“你們,真好!”沈從文羨慕地說。

“你也不賴,現在已經是個譽滿京城的作家了。”董秋斯真誠地說:“再加把勁,一定可以譽滿中國。”

“可是,我真想讀書。”

“還想讀書啊!”

“其實一直都在想,現在是太想了。”

沈從文說著把剛才寫作中對自己的不滿意說了一遍,董秋斯聽了說:“若是這樣,這事還是很容易的。”

“容易嗎?”

“當然容易,你去考就行了。”

“可是,我能考上嗎?”

“讓我來替你安排吧。”

第二天,沈從文聽從董秋斯的安排來到燕京大學。一個高大個子的男人正審視地看著他,沈從文正納悶,董秋斯過來指指高大個子的男人給沈從文介紹說:“從文,這是我們中文係的楊振聲楊教授。”

“楊教授,您好!”

“你就是沈從文?”

沈從文憨憨地笑著,用力地點頭。

“不錯,我看過你的不少文章,寫得很漂亮。”

楊振聲1890年出生於山東蓬萊水城村,1913年考入北京大學國文係,1919年赴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學習教育獲博士學位,1924年回國投身教育事業。

此時的楊振聲,不僅在教育事業上已經頗有建樹,還創作了大量的文學作品。在他後來的一生中,著述頗豐,被魯迅稱為是“極能描寫民間疾苦的作家”,並將他的作品作為現代文學史上第一個文學流派“新潮派”小說代表作選入《新文學大係·小說二集》中。

在楊振聲的幫助下,沈從文在1926年9月20日這天參加了燕京大學特二年製國文班入學考試,在口試曆史、哲學、文學時,沈從文竟然一問三不知,楊振聲隻好笑著讓人將連兩元報名費退還給沈從文。

就在沈從第二次考大學失敗不久,在10月2日這天,他突然收到徐誌摩的一封請貼。打開一看,不由得欣喜萬分,考試的失意沮喪全都消彌殆盡,一整天都在為徐誌摩高興。

第二天大清早,沈從文帶了自己精心挑選的11支紅玫瑰,滿臉喜色地趕到北京北海公園圖書館禮堂。這天是1926年8月14日,也就是農曆7月7日,傳說中牛郎和織女相會的日子,是風流才、天才詩人徐誌摩,與民國四大才女之一的陸小曼大婚的大喜日子。

梁啟超證婚,胡適主持,參加者都是中國近代史上響當當的人物,文藝界的、藝術界的、學術界的,真是一場具有娛樂性和轟動效應的婚禮。徐誌摩先生的婚禮,就該這樣啊!沈從文在心裏祝賀著,站在禮堂最偏僻的一角。

相比於一個個衣著光鮮的客人,沈從文算是最寒磣的。更讓人寒磣的是,在這樣的場合中,麵對這些響當當的人物,沈從文似乎很難與誰談得上話。對於這一點,沈從文在後來1932年完成的《從文自傳》中有自己的說法:

“就現在說來,我同任何一個下等人就似乎有很多方麵的話可談,他們那點感想,那點希望,也大多數同我一樣,皆從實生活取證來的。可是若同一個大學教授談話,他除了說說從書本上學來的那一套心得以外,就是說從報紙上得來的他那一份感想,對於一個人生命的構成,總似乎短少下點什麼似的。可說的也就很少很少了。”

沈從文雖然站在偏僻裏,卻還是被徐誌摩發現了,便遠遠地向他招手。

“這就是我跟你說過的文學新星。”當沈從文怯怯然來到徐誌摩身邊時,徐誌摩把他介紹給胡適。

作為五四時期文化革命的風雲人物,胡適當時實際上代表著現代中國留學歐美的知識界精英群體的一種力量,是三民主義和共產主義之間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當然的精神領袖。沈從文對他早己是如雷貫耳,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接觸,心裏非常的高興。

胡適目光,正從鏡片後透出來,溫和地望著沈從文,仿佛要把他看透似的。沈從文也有些害羞地望著胡適。寬闊的前額,線條流暢的下巴,這樣的人往往充滿智慧而又非常善良。沈從文心裏這麼想著,隻見胡適對他滿意地點了點頭,慌忙對著胡適連連點頭。

胡適見了,燦爛地笑起來。

隆重的婚禮終於開始了,梁啟超莊重地走到主席台中央:

“徐誌摩,你這個人性情浮躁,所以在學問方麵沒有成就。你這個人用情不專,以致離婚再娶……你們倆人都是過來人,離過婚又重新結婚,都是用情不專。以後痛自悔悟,重新做人!願你們這次是最後一次結婚!”

沈從文聽著,非常吃驚。因為他知道:徐誌摩是被譽為清末民初一代奇才、維新派組織領導人之一的梁啟超先生最得意的門下弟子。聽不少響當當的人說,梁啟超十分喜歡徐誌摩,喜歡他智慧超人、聰敏過人,是出類拔萃的才子。還聽說,梁啟超不但經常在自己家裏向徐誌摩傳授知識,還把徐誌摩當親人一樣對待,常與他縱論天下大事,十分得意地把他介紹給社會名流和知名人士。

沒想到他來替愛徒主婚,竟會說出這樣的一番話。正當沈從文困惑不解時,旁邊有知情者把徐誌摩的事一一說給他聽。

原來,梁啟超對徐誌摩的才氣雖然喜愛有佳,但對其生活、特別是婚姻觀點卻頗不讚同。徐誌摩的戀愛觀是浪漫的,關於這一點,他的摯友、大文學家梁實秋曾在《談徐誌摩》一文中說道:

“浪漫的愛有這樣一個顯著的特點,就是這永遠處於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步,永遠處在追求的狀態中,永遠被視為一種聖潔高貴,極虛無縹緲的東西,一旦接觸實際,真個與這樣一個心愛的美貌女子自由結合,幻想立刻破滅,原來的愛成了恨,原來的愛成了束縛,於是重頭再追求心目中的‘愛、美與自由’,這個周而複始的兩次三番演下去,以至死。在西洋浪漫派的文學家裏有不少這種愛的真實例子:雪莉、拜倫、朋士及盧梭都是一生追逐理想的愛的生活,而終不可得,他們愛的不是一個女人,他們愛的是他們心目中的理想。徐誌摩對於一個美人的愛。也可以說是這樣的愛。”

因為這樣的愛,徐誌摩見到了陸小曼後,便向原配夫人提議離婚。梁啟超知道此事後,嚴肅地告誡他說:“婚姻應當是嚴肅的,況且已經共同生活了好幾年,已有共同的骨肉,對方也沒有什麼過錯,而且又是一個有學問的女人,有什麼理由要離婚。不要隻顧自己的自由浪漫,而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你的父母也不會同意你這樣做的。”

沒有愛情的婚姻,太痛苦了,誰能了解我有多麼痛苦啊!徐誌摩在心裏這樣說,提筆給恩師寫信:“我之甘冒世之不韙,竭全力以鬥者、求靈魂之救耳度,我將在茫茫人海中訪我唯一靈魂之伴侶;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而後,又由於父親的執意要求,徐誌摩又去懇請恩師做證婚人,梁啟超根本就不讚同這樁婚姻,隻因徐誌摩再三懇請,再加上胡適在一旁極力請求,最後才鬆了口氣說:“要我作證婚人,可以,但到時我會不客氣的教訓你們的。”

聽到這些,沈從文臉龐有些發熱。他一大早挑的那11朵紅玫瑰,原是祝福徐誌摩找到了一生中的最愛。如果說才女陸小曼是他的最愛,那他當初娶的張幼儀呢?張幼儀當初不是他的最愛嗎?梁老先生說的對,對待婚姻,要用情專一。要不然,誌摩先生在這裏喝喜酒,張幼儀女士卻在另一處喝眼淚。這樣的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另一個人的痛苦中,是不好的事情。

沈從文這麼想著,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把不滿的目光投向徐誌摩。

才華橫溢的詩人徐誌摩,因為心中的那份浪漫情感,他終是拋棄了發妻,不管他有一千個理由,終是傷害了另外一個女人。對於這樣的過失,當初懇求恩師為他主持婚禮時,雖然連連點頭同意接受教訓,可沒想到梁啟超的訓斥竟然這麼刺耳,他慌忙走上前去,言語結巴地說:“恩師,學生知錯了,一定再無二次。請你不要再講,給學生一點麵子!”

這一切,沈從文看在眼裏,一時感慨萬千,一方麵內心仍然在指責徐誌摩用情不專,同時又為他此刻的處境隱隱心痛;而對梁啟超,則是更加地敬佩。

真不愧是一代大師,為人坦誠,大義凜然,對於錯誤的事,哪怕是自己最鍾愛的弟子,也不稍假辭色,痛加指責。我沈從文,一定要以誌摩先生為誡,一輩子隻娶一個女人。

這麼想了一會,沈從文定下心來,再把同情的目光,投向徐誌摩先生。

最合理、最健全的情感是什麼?是一種健全的對外認知和堅持。不好的就要批評,好的就要讚揚,正確的就要接受。這看似極簡單的東西,一般人卻難做到,真正做到了的,一般都能成為偉人,至少也具有偉人的氣質。

亞裏士多德是柏拉圖的徒弟,他對柏拉圖充滿敬仰和感情,但這並沒有影響亞裏士多德在繼承老師柏拉圖的過程中否定老師的很多觀點和理論。

“我愛我師,但我更愛真理!”隻有具備這種品格的人,才可以走進偉人的行列。

原因很簡單,真理從來都是從一種獨立思考的懷疑中尋覓到的,它不需要誰來信仰,隻需要人來批評和否定,當你批評不了、否定不成時,他就凸顯出來了。信仰不同,無論是宗教信仰還是主義信仰,都是不允許批評、而隻要求人去遵從的。

沈從文的獨立精神,使他可以指責徐誌摩用情不專,更導致了他堅持地追求真理而對當時的各種“革命”信仰持懷疑態度,又因為從小見多了殺人,至使他對殺人的格外厭惡,結果終是沒能真正地投入到當時的革命洪流中去。

十八、與丁玲胡也頻的分歧

1926年,南方革命蓬勃發展。7月,國民革命軍出師北伐,同月,北伐軍進入長沙。到8月,北伐軍已經攻克了嶽州,緊接著在汀泗橋擊潰吳佩孚主力;到10月,攻克武昌。

隨著北伐戰爭取得很好進展,南方出現了生氣蓬勃的景象。沈從文在北京的一些朋友,已然紛紛南下;胡也頻在海軍預備學校時的一批同學,也投身到南方的北伐戰爭。他們兩方麵的朋友都先後來信,邀他們前去武昌,投身到轟轟烈烈的北伐戰爭中去。

“去還是不去呢?”胡也頻象會議主持一樣征求沈從文和丁玲的意見。

此時的沈從文,各種文體的文章已在多家刊物上得以發表,他還被徐誌摩列入《晨報副刊》的重點作家,正處在創作的興頭上。他看著胡也頻,冷靜地想了許久,最後搖搖頭。

“能告訴我原因嗎?”胡也頻又問。

“我不想辜負誌摩先生,更不想放棄剛剛打下的文學基礎。”

“玲,你呢?”

“為什麼要我先說,你不可以先說嗎?”

這時候的胡也頻,文章也有了出路,每月都可掙得二三十元稿費,聽丁玲這麼問他,便看了沈從文一眼說:“我跟休的想法一樣。你呢,你是怎麼想的?”

“我呀,我也想跟你們學著寫小說。”

“真的嗎?”

丁玲甜甜地笑了,說:“等著吧。”

“我相信你。”沈從文真誠地說:“到時一定比我們寫得好。”

“我可不敢這麼自信,隻是覺得,若想做官,可過武昌;若想做文章,不應當過武昌。”

沈從文聽了,連連點頭。胡也頻說:“既然大家意見統一,這事我們就這麼定了。從今往後,拚命寫作。”

沈從文在1926這一年第二次考大學令人大失所望,在創作上卻是繼1925年後的又一年大豐收,一年下來,在各種報刊雜誌上發表作品高達七十餘篇,文體除了1925年涵蓋的小說、散文、詩歌和戲劇外,還增加了許多文學評論的文章,譬如年初在京城內開始寫作的《北京之文藝刊物之作者》,從2月起就陸續在中華基督教出版的《文社月刊》連載,並由此使得文論這種文體成為沈從文作品中具有特色的重要門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