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妹生命的火焰曾把沈從文的小說照亮,當這火焰熄滅時,她似乎隻能與《長河》的命運一樣,隻有死去。
這,或許就是命運的離奇之處?然而,事實上所有人的命運,其實又都是現實的折射,無論是悲涼還是欣喜。
四二、雙喜臨門
送九妹歸故鄉後,沈從文心痛了好些天還回不過神來,年初剛應邀主編昆明《觀察報》副刊《新希望》,手上的事情一堆堆的卻沒法進入角色。張兆和見他這樣,就勸他幹脆休息幾天到城裏圖書館去逛逛。還沒成行,1945年3月12日,聞一多跑了二十公裏地,來到昆明郊區的呈貢沈家。
原來,昆明文化界要聯名發表《關於挽救當前危局的主張》,要求成立民主聯合政府,聞一多是特來找沈從文簽字的。明白了是怎麼回事,沈從文立即在上麵簽了名。聞一多大老遠地趕來,沈從文熱情地留他一起吃飯,飯桌上倆人談時局,聊聯合政府,談教學與創作。待送走聞一多,沈從文的思緒完全恢複到眼前的工作上。
“這些天我拉下太多的事,得趕緊給補上。”沈從文對張兆和說。
忙碌中,日子過得真快,轉眼便到了8月15日。這是一個讓所有的中國人都長舒了一口氣的大好日子,日本的天皇裕仁,正式宣布無條件投降。
這天從早上四點開始,沈從文便伏在書桌上迷神地寫作《湘人對於新文學運動的貢獻》一文:
“‘五四’運動發生後,湖南人的反應,表現於抗日愛國行為,激烈程度於全國中首屈一指。雖然這種極端性近於三楚青年的本性,然亦有擴大此動力原因與背景。重要的是長沙幾個中學校的主持人,自由開明思想的浸潤和辦學嚴肅認真的態度,影響極大。易寅村、黎錦熙先生主持省一師範,目下在延安掌握一切的毛澤東先生,就是當時一師優秀學生之一。”
文章除了肯定田漢等一大批湘籍作家的成就外,對湖南教育界造就出毛澤東等眾多人才,也給予很高的評價。到6點鍾時,他被桃園的鄉民們使足了勁敲響的搪瓷盆子震醒,嘶啞的瓷盆聲響震動沈從文的心靈,他驚訝地抬起頭來看看,最後還是忍住心裏湧出的好奇,揮筆迅速地在稿子上寫完了文章的最後一句話:
“據個人書生之見,打敗仗要翻身,打勝仗想建國,都得各方麵有心人知所以把團結放在第一位,才有希望,而不至於使千萬人民的鮮血白流,一麵使得下一代人感到在血泊中舉足的困難!”
他放下手中的筆,站起來走出書房。天色己經大亮,初升的太陽把金光灑滿了大院,他似乎又聽到一種很長的聲音,正要走出院子去聽個明白時,張兆和拎一把菜推門進來,滿臉都是說不出的喜悅。沈從文睜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她。
“日本鬼子,投降了!”
張兆和的聲音剛剛落下,外麵又傳來了加拿大老人彼得越來越清晰的呼喊:“日本投降了!日本投降了!!”
彼得正滿村子地奔跑,把喜悅傳遞給飽受戰爭災難的鄉民。沈從文與張兆和靜靜地傾聽著,臉上流露出抑製不住的興奮。
“好,終於等到了這一天。”沈從文說著,忍不住流下淚水。
張兆和放下手裏的菜,掏出手帕去替他擦。沈從文握住張兆和的手,握得緊緊地放在自已跳動不己的胸前。
“終於等到了這一天,終於等到了這一天!”沈從文輕輕地重複著,滿目憧憬地望著張兆和。
幾天後,張兆和拿來張報紙,也不管沈從文在忙,把它放在書桌上,萬分喜悅地說:“你快看!”
“1945年9月9日,日軍將在南京舉行受降儀式……”沈從文念著,快樂地抬起頭來:“這麼巧!”
沈從文12年前的1933年9月9日與張兆和結婚,這天正是他倆的結婚紀念日,沒想到日軍也在這天舉行受降儀式,天大的兩件喜事,喜上加喜,碰巧印證中國傳統的雙喜這個字,把沈從文高興地幾天都為這雙喜臨門樂悠悠的。
然而,當他回想那些逃難的日子,想著自己與教授們逃離北京的情景,想到在天津、煙台、濟南、武漢、常德、昆明,見到那些在逃難的路上,饑寒交迫、生離死別的人們,想到日機的轟炸、百姓的慘死、九妹的發瘋,更想到這些年來愛妻張兆和所經受的艱辛苦難,止不住的淚水,又奔騰地流了出來。
百感交集的沈從文,決定邀幾個在昆明的朋友,在沈家雙喜臨門的9月9日,來鄉下聚一聚,一則慶賀抗日戰爭的勝利結束,一則酬答夫人十餘來年操持家務的勞累。
在這個好日子來臨的前一天,沈從文浮想聯翩,終於坐在桌前,開始寫一篇的小說。當他在稿紙上工工整整地寫下了標題“主婦”兩個字後,自言自語地說:“我要把它作為送給三三的禮物。”
九年前,1936年時,在他與張兆和結婚三周年紀念日時,沈從文也寫下一篇同樣題目的小說。
“今天八月初五。三年前同樣一個日子裏,她和一個生活全不相同性格也似乎有點古怪的男子結了婚。為安排那個家,兩人坐車從東城跑到西城,從天橋跑到後門,選擇新家裏一切應用東西,從臥房床鋪到廚房碗櫃,一切都在笑著、吵著、商量埋怨著,把它弄到屋裏。從上海來的姐姐,從更遠南方來的表親,以及兩個在學校裏念書的小妹妹,和三五朋友,全都象是在身上釘了一根看不見的發條,忙得輪子似的團團轉。”
這哪裏是什麼小說,分明就是自傳。其實,在世上所有的文學作品中,又找得出哪一部沒有作者的影子,隻不過多少而已。
“紗窗,紅燈籠,賞下人用的紅紙包封,收禮物用的灑金箋謝帖,全部齊備後,好日子終於到了……一年前還老打量穿件灰色學生製服,扮個男子過北平去讀書,好個浪漫的想象!誰知道今天到這裏卻準備扮新娘子,心甘情願給一個男子作小主婦!”
“當她把那件淺紅綢子長袍著好,輕輕的開了那扇小門走出去時,新郎正在窗前安放一個花瓶。一回頭見到了她,笑咪咪的上下望著。‘多美麗的寶貝!簡直是……’”
一場熱鬧過後,日子過去了。“接續來到兩人生活裏的,自然不外乎歡喜同負氣,風和雨,小小的傷風感冒,短期的離別,米和煤價的記錄,搬家,換廚子,請客或赴宴,紅白喜事慶吊送禮。本身呢,懷了孕又生產,為小孩子一再進出醫院,從北方過南方,從南方又過北方。一堆日子一堆人事倏然而來且悠然而逝。過了三年寄住在外祖母身邊的小孩子,不知不覺間已將近滿足兩周歲。”
“她愛她的孩子,為孩子笑哭迷住了。因為孩子,她忘了昨天,也不甚思索明天。母性情緒的擴張,使她顯得更實際了一點。”
“她問他,為什麼許多很好看的女人他不麻煩,卻老纏住她。她又並不是什麼美人。事實上她很平凡,老實而不調皮。說真話,不用阿諛,好好的把道理告給她。”
“美是不固定無界限的名詞,凡事凡物對一個人能夠激起情緒引起驚訝感到舒服就是美。她由於聰明和謹慎,顯得多情而貞潔,容易使人關心或傾心。他覺得她溫和的眼光能馴服他的野心,澄清他的雜念。他認識了很多女子,征服他,統一他,唯她有這種魔力或能力。她覺得這解釋有意思。不十分誠實,然而美麗,近於阿諛,至少與一般阿諛不同。”
然而這是結婚前的事情,結婚後,“她發現了他對她那點“驚訝”,好象被日常生活在腐蝕,越來越少,而另外一種因過去生活已成習慣的任性處,粗疏處,卻日益顯明。”她於是“也照例如一般女子,以為結婚是一種錯誤,一種自己應負一小半責任的錯誤。她愛他又稍稍恨他。他看出兩人之間有一種變遷,他冷了點。”
遇到了這樣的情,沈從文接下來談自已的看法:
“這變遷自然是不可免的。她需要對於這個有更多的了解,更深的認識。明白‘驚訝’的消失,事極自然,驚訝的重造,如果她善於調整或控製,也未嚐不可能。由於年齡或性分的限製,這事她作不到。既昧於兩性間在情緒上自然的變遷,當然就在歡樂生活裏攙入一點眼淚,因此每月隨同周期而來短期的悒鬱,無聊,以及小小負氣,幾乎成為固定的一分……她常擔心他的行為有一時會溢出她容忍的限度。”
“他呢,是一個血液裏鐵質成分太多,精神裏幻想成分太多,生活裏任性習慣太多的男子。是個用社會作學校,用社會作家庭的男子。也機智,也天真。為人熱情而不溫柔,好事功,卻缺少耐性。雖長於觀察人事,然拙於適應人事。愛她,可不善於媚悅她。忠於感覺而忽略責任。特別容易損害她處,是那個熱愛人生富於幻想忽略實際的性格,那分性格在他個人事業上能夠略有成就,在家庭方麵就形成一個不可救藥的弱點。他早看出自己那毛病,在預備結婚時,為了適應另外一人的情感起見,必需改造自己。改造自己最具體方法,是擱下個人主要工作,轉移嗜好,製止個人幻想的發展。”
這是件說來容易做到難的事,沈從文做不到,為自已辯護:
“他明白玩物喪誌,卻想望收集點小東小西,因此增加一點家庭幸福。婚後他對於她認識得更多了一點,明白她對他的希望是‘長處保留,弱點去掉’。她的年齡,還不到了解‘一個人的性格在某一方麵是長處,於另一方麵恰好就是短處’。他希望她對他多有一分了解,與她那容忍美德更需要。到後他明白這不可能。他想:人事常常得此則失彼,有所成必有所毀,服從命定未必是幸福,但也未必是不幸。如今既不能超凡入聖,成一以自己為中心的人,就得克製自己,尊重一個事實。既無意高飛,就必需剪除翅翼。三年來他精神方麵顯得有點懶惰,有點自棄,有點衰老,有點俗氣,然而也就因此,在家庭生活中顯得多有一點幸福。”
“女子是一個詩人想象的上帝”。婚前的張兆和,是夢中的,需要沈從文做著美夢飛去才可以抵達;婚後的張兆和,是現實的,就一實實在在凡塵中掌管柴米油鹽的主婦。
早年頑劣高傲好扮男裝的張兆和,自從跟隨了沈從文,越發地樸素而家常起來,她曾寫信給沈從文:“不許你逼我穿高跟鞋燙頭發了,不許你因怕我把一雙手弄粗糙為理由而不叫我洗東西做事了,吃的東西無所謂好壞,穿的用的無所謂講究不講究,能夠活下去已是造化。”
兒子沈虎雛後來評說自已的父母:當父親一味沉醉在創作中連生活都不能自理時,“家務全靠媽媽打理”。
從當初被愛的榮耀到進入妻子角色後,張兆和也步入了每個女人那樣的嫁夫隨夫的宿命。作為一輩子天真而慣於做夢追求完美的沈從文,明顯產生一種落差,發現女神的光環褪去了之後,先前因距離產生的“驚訝”和“美”也逐漸消失。
天才的作家沈從文,一生都在用美來簇擁理想,他不能離開審美,而婚姻的種種現實,卻往往是與審美相悖。
“在這時候,情感抬了頭,一群‘偶然’聽其自由侵入我生命中。”
那是1936年初,沈從文帶了些禮物去給熊希齡家的女主人,因為女主人不在,前來迎接他的,是一位叫高青子的家庭教師,一個叫高青子是個文學女青年。她是沈從文小說的忠實讀者,熟諳他的每部作品及作品裏的人物,初次見麵,就很敬佩地談沈從文作品裏的故事,談青島的海與櫻花,這使沈從文對她印象極好。
張兆和晚年回憶:高青子長得很美,一張白白的小臉,一堆黑而光柔的頭發,一點陌生羞怯的笑,給人一個幽雅而脆弱的印象。
就這麼個女子,在與沈從文告別時,發簪不知怎麼突然落到地上,她躬身下去尋找發簪那個優美的身姿,刹那間讓沈從文“仿佛看到一條素色的虹霓”。
一個月後,他們不巧又遇上了,高青子焉然一笑說:自己一個鍾頭以前還正看著沈從文剛出版的《八駿圖》,且正為這個故事難過。“譬如說,一個人剛好訂婚,又湊巧……”說話時眼中的笑意沒了,帶上一點羞怯,一點不便啟齒的問詢。
沈從文心裏一動,突然又發覺高青子今天穿的是一件綠底小黃花綢子夾衫,衣角袖口緣了一點紫,這正是沈從文小說《第四》中那個與“我”車站邂逅並相愛女子的衣著打扮。
眼前“優美的在淺紫色綢衣包裹下麵畫出的苗條柔軟的曲線”,高青子以沈從文筆中人的衣著形象走進了沈的內心,那“一條素色的虹霓”就這麼掛在了他情感的天空。當這點秘密被發現時,高青子有輕微的不安,而沈從文的心則跳得頗有些不正常了。
與高青子這次邂逅以後,沈從文開始審視自己的婚姻。
“一種幸福的婚姻,或幸福婚姻的幻影……你以為你很幸福,為的是尊重過去,當前是照你過去理性或計劃安排成功的,但你何嚐真正能夠在自足中得到幸福?”
1936年春節剛過,沈從文將自己對高青子的感情坦誠地告訴妻子張兆和。
震驚、不解、委屈的張兆和,一氣之下回了蘇州娘家。沈從文於是又像以往的離別那樣,不斷地給愛妻寫去一封封長信,可是,信中坦言的他對高青子的愛慕和關心,卻更加地引起了張兆和的嫉恨。
萬般無助、無奈,又得不到理解的沈從文,隻好跑去向林徽因訴苦:“我雖然對另外一個女子有那樣的感情,可這與對妻子的愛並沒什麼衝突,我現在還是如從前那樣愛她,隻不過我在愛慕和關心某個女性時,也這樣做了。我認為一個男人,應該可以愛這麼多的人和事。”
林徽因耐心地聽沈從文訴苦、耐心地聽他為自已辯說,然後以自己的經曆開導他,並告訴他自已能理解他所承受的痛苦,甚至給他講了曾經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林徽因的父親林長民曾是段祺瑞內閣中的司法總長,而梁思成的父親梁啟超曾作過熊希齡內閣的司法總長,林徽因和梁思成的結合,可以說是門當戶對。後來曾有人把他倆的婚姻媲美李清照與趙明誠的美滿婚姻,說:
“如果用梁思成和林徽因終生癡迷的古建築來比喻他倆的組合,那麼,梁思成就是堅實的基礎和梁柱,是宏大的結構和支撐;而林徽因則是那靈動的飛簷,精致的雕刻,鏤空的門窗和美麗的闌額。他們是一個厚重堅實,一個輕盈靈動。他們的組合無可替代。”
然而,就是在這樣的婚姻中,林徽因也曾有過情移金嶽霖的經曆。當梁思成從外地回來,林徽因便很沮喪地告訴他:
“我苦惱極了,因為我同時愛上了兩個人,現在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梁思成聽後非常震驚,一夜無眠翻來覆去,第二天一早對林徽因說:“你是自由的,如果你選擇了老金,我祝願你們永遠幸福。”
“我把這些話如實轉述給金嶽霖,他說:‘看來思成是真正愛你的,我不能傷害一個真正愛你的人,我應該退出。’從此,我們再不提這事,三人仍是好朋友,不但在學問上互相討論,每次思成與我吵架,都是金嶽霖做仲裁,把我們糊塗不清的問題給弄明白。”
沈從文告辭回家,夜色已濃,林徽因拿起筆來,給美國的好友費慰梅寫信:
“這個安靜、善解人意、多情又堅毅的人,一位小說家,又是如此一個天才,他使自己陷入這樣一種感情糾葛,像任何一個初出茅廬的小青年一樣,對這種事陷入絕望。他的詩人氣質造了他的反,使他對生活和其中的衝突茫然不知所措,這使我想起了雪萊,也回想起誌摩與他世俗苦痛的拚搏。可我又禁不住覺得好玩。他那天早晨竟是那麼的迷人討人喜歡。而我坐在那裏,又老又疲憊地跟他談,罵他,勸他。和他討論生活及其曲折,人類的天性、其動人之處和其中的悲劇、理想和現實。”
就在林徽因寫信說沈從文時,他也伏在桌案上寫第一篇《主婦》。寫完後便按林徽因的意見跑去蘇州好話說了一籮接回張兆和,一晃,時間又過去了近十年。天亮時,第二篇《主婦》終於完稿,沈從文放下手中的筆,心態和九年前相比,發生了天大的變化。
“到天明時走到村子外邊去,越過馬路,躺到帶露水的荒墳間,頭中發眩,覺得十分悲戚,總想事如可能,應當到回北平時改一小小職業,不再做這種費神不見好的工作,一家也會過得日子稍好些。”
9月9日慶祝餐過後,當朋友們都走了時,沈從文將通宵達旦寫完的《主婦》送給張兆和,作為“紀念禮物”。張兆和讀著這第二篇《主婦》裏的話,心裏雖然有些淒涼,但更多的卻是淒涼背後的溫暖,沈從文似乎要從理想回到現實,至少他有這樣的願望。
日本人投降在秋天,過去後冬天就來了。沈從文還是不那麼現實,在昆明的冬天剛開始時,聞一多又來了,還邀了吳晗一起來。這次倆人專訪沈從文,是勸他加入中國民主同盟的。
中國民主同盟主要由從事文化教育以及科學技術工作的高、中級知識分子組成,與中國共產黨關係親密,1945年10月剛召開了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明確提出了“反對獨裁,要求民主;反對內戰,要求和平”的政治主張。
由於對黨派政治的反感,沈從文婉言地拒絕了。聞一多和吳晗失望地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