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3 / 3)

下午,辦公室裏就剩楊樹一個人了。他給美麗打電話,美麗說還在上海,事情還沒有結束,不過,她會馬上回去的。美麗還說,這些天晚上睡不著,我就用我表弟的電腦上網,你看看,我給你發過好幾封信了。

楊樹打開電腦,上了網,打開郵箱,一看有六封信,竟然都是詩。楊樹一看,有些傻,又有些驚喜。這些詩太清新了,太脫俗了。其中有一首濕了他的眼睛:

沉沉杳夢中

月光將我推醒

那朵憂鬱的紫羅蘭說

“快起吧,你心上的人在敲門”

我赤裸著身子飛去開門

門外站著一片楊樹

月光撒了一地

還有一首詩是寫她的心境的:

五羊河裏流逝的是誰的光陰

大地上興起又幻滅的是誰的命運

這些都不重要

我隻要這棵楊樹

高高的無所畏懼地向著藍天

我隻要看著他就心滿意足

塵世間的一切已經與我無關

想到我還愛著就讓我流淚

微風啊

擦著我的心把那些燈盞花點亮吧

我的愛人可能要回家

她是多麼地晶瑩明亮啊!這是真正的美麗!

他覺得她的才情實際上遠遠地超過了他。她不是在寫詩,而是生活在詩裏。她是幸福的,無所企圖的。她一片洞明。他恨不得馬上就飛到她身邊去。等兒子好了,他一定要想辦法離婚,和她結婚。

但美麗打電話來,說是她媽媽在上海又病倒了。她媽因為姥姥的去世,悲傷之極,再加上連日來的熬夜,病倒了。她得等她好了以後才能回去。不過,她已經打電話讓人把那三十萬寄給了楊樹。她說,程琦借的五萬就當路費吧。她為取消了他們最重要的一次約會而非常難過,覺得生活真是無常,仿佛命運故意在捉弄他們似的。

果然,沒過兩天,楊樹就收到一張巨額彙款。他和程琦都沒見過這麼多錢,在到郵局取錢的時候,他們格外小心,楊樹還偷偷拿了一把刀子,以防不測。他們取上錢以後,立刻把它存入隔壁的中國銀行裏,這才放心地回去。

程琦給陳敬打電話,告訴他,他們把三十萬已經湊夠了。陳敬很意外,程琦便說,我丈夫有一個朋友是富翁,問他借的。陳敬對程琦說,你是不是不想要我的錢?程琦說,當然想要,本來想借這麼多錢簡直不知到哪裏去借,誰知一下子會全部借夠,太意外了,我想現在我就辦護照等手續吧!

陳教授說,好的,你那邊抓緊辦吧!我本來是後半年到那裏訪學去的,我將它提前了。我想了想,我最好跟你一起去,一則看看他們的設備和怎麼做手術,二則去把你們安頓好,等你們一切順利後,我再回來。

程琦猶豫了一下問他,你是真的想去?

陳敬說,是的,我已經做好了準備。

程琦高興地說,那你的費用由我來報。

陳敬說,不用,我這是公費,我是訪學。

程琦還是有些感動,也有些遲疑。但陳敬很堅決,她也暫時沒堅持。

楊樹去單位請假,劉處長對他說,你愛人一個人去不行嗎?你是科長,你走了後科裏這麼多工作怎麼辦?這樣吧,你回去看看,家裏還有什麼人能陪著程琦去,如果實在沒有,再考慮。

楊樹回到家裏,對程琦說,劉處長有些不願意,讓我們看看家裏還有什麼人能陪你到國外去,我說沒有,他非要說,讓我回來跟你商量商量。

程琦一聽,就對楊樹說,今天我給陳敬打電話,他說,他正好也要去那裏訪學,順便看看美國人的治療設備,再看看他們是怎麼做手術和治療的,如果可以的話,看能不能給國內也進一台機器,他可以陪我們一起去。他說,他在那邊朋友多,他可以把我們安頓好。你就放心吧!

楊樹有些不大高興,思前想後一晚上,也沒有想出更好的辦法。程琦看出楊樹的不高興了,說,人家陳敬是真心想幫咱們的。楊樹隻好同意

很快,各種手續都辦好了。楊樹送妻兒到火車站時,心裏很不是滋味。程琦說,楊樹,你回吧,你自己要注意身體。楊樹說,到那兒後給我打電話來。程琦說,你要自己做飯吃,下班後不要再去辦公室了,就在家裏寫吧。上了火車以後,程琦對站在走道裏的楊樹說,你回去吧!楊樹正要下火車,程琦又喊道,楊樹,跟靈靈說聲再見啊。楊樹過來和兒子親了親,說,好好去玩,爸爸在這邊給你掙錢。兒子笑著,努力地站起來。楊樹有些心酸地說,我走了。

火車走後,楊樹莫名地站在站台上哭了一陣。他覺得,現在在他心裏有兩人女人,一個都舍不得。

他把這感受寫了出來給美麗看,他對美麗說:美麗,你說,我是不是一個不稱職的丈夫和父親?我是不是一個邪惡的人?

美麗給他很快回信了:親愛的,在我眼裏,你是多麼地善良。你不願意傷害任何人,不願意違背你的良心,這種人現在已經很少有了。你是第一次向我真實地談起你對他們的愛,第一次向我坦露你的矛盾,但正是這種矛盾與罪責感,使我更進一步地認識了你。你才是最艱難的人。我反而是個罪人。我不該貪求你的愛,不該讓你的良心受到傷害,更不該讓你生活在矛盾之中,可是,現在已經來不及了,我無法回頭,我不能沒有你。

楊樹複信道:親愛的,你知道我現在最愛你了。你現在在我心裏是最純潔的,也是最高尚的。愛是沒有辦法隔斷的,愛也是無罪的。你給我的幫助與鼓勵是我此生永遠無法償還的。親愛的,我也不能沒有你。過去,在沒有遇到你之前,我的生活貧窮而無奈,自從有了你,我的生活就一下子變得富有而幸福。我雖然還很貧窮,可是沒有了貧窮的恐懼。我們不要再自責了,也不要再有分離之心了。在這個世界上,還有比我們貼得更緊的人嗎?還有比我們的愛更深的嗎?還有比我們更幸福的嗎?

沒有幾天,他們就把美國那邊的事忘掉了。他們又一次跌入愛河。愛的高潮又一次來臨。

楊樹好幾次打電話給美麗,讓她來省城找他,可是,美麗總是有事。要麼是孩子纏身,要麼就是學校有事。她還是堅持他們不見麵的好,她怕這麼深刻的愛會因他們的相見而永遠地失去,她還怕這樣他會離婚,使他們都遭受良心和道德的永久譴責,她不想使他受苦。

楊樹也覺得她說得有理,但是,他必須要見到她,必須要真實地擁有她。沒有她,他會死的。現在萬事俱備,他若還是不能見她,那以後就更難了。他要和她商量以後的事。他就是要和程琦離婚,但她必須要同意嫁給他。

他受不了了。他偷偷地回到了小城裏,去了那座洋房。他拿著一束鮮花興奮地敲開了那扇在夢中敲了無數次的鐵門。

是一位老太太開的門。她問他:

“你找誰?”

“佟明麗。”

“她搬走了。”

“她不是過年的時候還住這兒嗎?”

“過完年她就搬走了。”

“你知道她去了哪裏嗎?”

“聽說到上海去了。”

他失望之極,立刻打通了美麗的電話:

“你為什麼要騙我?”

“楊樹,你怎麼了,我怎麼騙你了?”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搬家了?我現在就在你原來住的這兒。”

她吃驚地叫了一聲,笑著說:

“你真的在那兒嗎?”

“當然是真的,我手拿一大束玫瑰敲開了門,卻是一個老太太開的門,她說你搬走了,搬到了上海。怎麼可能去了上海,你不上班了?”

“誰說我搬到上海了?我媽病重得厲害,身邊沒人照顧,我請了一學期假,到上海去照顧她。我剛剛才從飛機上下來,還在車上呢。我還沒來得及給你說呢?”

“那你為什麼把房子賣掉了?”

“那邊房子太大了,就我和女兒住,太浪費了,而且住著也很害怕。再說,那兒離女兒上學的學校也太遠,所以就又在市裏買了套房子,把那套賣掉了。”

“不會是因為我向你借錢,你才這樣做的吧!”

“不是,我給你說,我現在還有一百五十萬的存款,你可不敢給別人說啊。反正他有了情婦,在市裏住著,因為女兒的關係,我們一直沒有離婚,但實際上,我們跟離婚差不多。他給了我兩百萬,意思是讓我以後別再管他的事。我也同意。這剩下的一百五十萬,也夠我和女兒下半輩子花的了。”

“真的嗎?唉,怎麼我們老是沒有緣分見麵呢?上次來是這樣,這次又是這樣。”

“我也在想,為什麼老天總是這樣捉弄我們。你昨天為什麼不說你要來,噢,不,我都被飛機坐糊塗了,為什麼不說要去找我呢?”

“我就想,你一直不讓我來,我就偷偷地來找你,想給你一個驚喜,誰知道會這樣。你為什麼也不告訴我要到上海去呢?”

“我也是今天早上接到我媽的電話突然走的。昨晚上給你寫信,沒睡好,在飛機上都睡著了。想著等我安頓好了再給你打電話呢,你的電話就來了。唉,老天怎麼會對我們這樣呢?”

“我就覺得挺奇怪的,每次都是這樣。可能真是我們隻能一輩子在網上和手機上戀愛了!”

“我是個很容易滿足的人,我覺得老天對我已經夠照顧的了。在我這個年齡還能讓我再這麼瘋狂地愛一次,我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是啊,你這麼一說,我也知足了。”

“你可以去看看你的父母啊,這也是件好事。然後你就去上班,我會繼續給你發短信和發郵件的。”

楊樹又撲了個空,隻好去看了看父母,然後又匆匆地上班去了。

他們繼續在網上談著,著急的時候就打手機。現在他們倒是很少做愛了。他們最愛進行的是談各自的內心,仿佛他們永遠都有說不完的話。現在,道德又重新回到了他們的內心。美麗說,道德是豐富的愛中產生的玫瑰,你是心甘情願地愛著它。楊樹說,我們的愛比柏拉圖的還要美千百倍,柏拉圖若是生活在現在,他也會感歎的,我們不僅僅獲得了精神上的愛,還獲得了肉體的愛。他們陶醉在其中。

楊樹有時問美麗母親的病情,美麗說,老樣子,反正得有人照顧,就再不怎麼談論她母親了。利用這段時間,楊樹看了很多哲學方麵的書籍,也寫了很多隨筆,都一一發表了。現在,楊樹開始研究宗教了。他覺得這是必須要進行的一項研究。他們對命運的認識往往是相同的,所不同的是,美麗因為母親信基督教的原因,也有些信基督教了。她相信他們此生若不能做真正的夫妻,一定會在天堂相會,做一對快樂夫妻的。楊樹什麼都不信,但他慢慢地覺得宗教是人生必經的路途,隻有宗教能徹底地解決人生中的所有問題,所以他也支持美麗的信仰。他的研究使他對這種信仰有了更加堅定的信念。似乎他也漸漸地有些信了。他的處世態度也平和了,不怎麼怨天尤人了;他對能不能晉升也無所謂了,從容了,再也沒有那種被一個程序困死的虛無感了;他對能不能出版自己的著作也無所謂了,這種功名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他對兒子的病能否治好也不怎麼焦慮了,他覺得一切隻要盡了自己最大的能力,也就無愧於心了。

最重要的是,他對能否見美麗也不苛求了。

他覺得自己完全地變了。他胖了,眼睛裏有一種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