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靈靈的手術做得很成功。
程琦幾乎再也沒有回過公寓,天天在醫院裏看著靈靈。醫院的病房是特意為靈靈這樣的病人設製的,跟家裏一樣,什麼都有。陳敬的訪學現在才開始,他白天總是忙著,但每天都會來看一次他們,給他們帶些吃的,還忘不了一束玫瑰。一周就這樣過去。到了第二周時,陳敬要隨醫科大學的一位教授到外地去考察。臨走的時候,他來跟程琦告別。他吻了程琦,可程琦先是本能地躲避了一下。
他走後,程琦又歸於平靜。楊樹這些天每天都會打電話過來,問她和靈靈的情況。她在不知不覺間又回憶起他們過去的情景。不回憶則已,一回憶她就感到不安。她覺得對不起楊樹。楊樹跟她在一起的日子雖然不富裕,但是平實的,真實的,自在的,而跟陳敬在一起的日子雖然充滿了華麗,但她一直覺得是在夢裏,心裏充滿了不安。
醫生對程琦說,你要多給孩子講故事,要刺激他的大腦。程琦便在病房裏給靈靈讀中文故事,有時還大聲地讀唐詩宋詞。常常有醫生和護士推門來看,眼睛裏有一種好奇,但程琦覺得那是鄙夷,非常不快。她幾次想搬出醫院去,可醫生不允許。她隻好懷著一種不快繼續給兒子讀唐詩宋詞。一周以後,醫生說靈靈可以回家休息了。程琦便打了車,抱著靈靈回了公寓。在這裏,她可以大聲地念中文故事,可以讀唐詩宋詞,有時還給靈靈唱歌。靈靈暫時不能活動,但手術後大腦的反應比以前快多了。有一天,程琦讀一首李商隱的《無題》時實在覺得乏味之極,她累得坐在了沙發上。靈靈突然對程琦說,媽媽,你休息一下,我給你念。程琦一聽,頓時蹦了起來,她驚奇地看著兒子,說,好,好,好。
靈靈背第一句時,程琦心疼地笑了,背到第四句“蠟炬成灰淚始幹”時,程琦已經把臉湊到了兒子的跟前。到了第六句時,兒子稍稍有些停頓,她便殷切地看著兒子。兒子終於想起來了,當兒子讀完“青鳥殷勤為探看”那句時,程琦一下子把兒子抱起來,在臉上拚命地親。她的淚水把靈靈的小臉兒也濕透了。
她立即打電話給楊樹把這一情況說了。楊樹也高興地問,真的嗎?她說,是真的。當她把電話掛掉,然後又給陳敬打電話時,她才忽然意識到,在她的內心深處,楊樹仍然是第一位的。她把電話放下了。她給醫生把這一情況說了,醫生高興地說,現在你想方設法讓他念,也許他的記憶力很好,把你給他念的都記下來了呢。
但靈靈的記憶是時靈時不靈的,你根本不知道他記住了些什麼。醫生說,可能還在恢複期,慢慢來。即使這樣,程琦也夠高興的了。大腦好了,一切都會好的。
靈靈愛看電視裏的動畫片。他聽程琦讀一陣唐詩或是他自己記不起來時,就嚷著要看動畫片。程琦便給他放上,也跟著看。兒子已經能看懂了,而且對一些英語也能聽得懂。這讓程琦非常驚奇。程琦索性也抓緊時間學習英語。
這一天,楊樹打來電話時要跟靈靈說話,靈靈抓過電話說:
“爸爸,你在那邊沒找女人吧。”
他們都驚呆了。楊樹心虛,趕緊說,爸爸在這邊等著你和媽媽回來呢,爸爸整天忙著給你們掙錢呢,哪敢去找別的女人呢。
靈靈卻說了句“Iloveyou”後就把電話掛了。
程琦呆呆地看著兒子,她不知道兒子的心裏在想些什麼。從那一刻起,他突然意識到,其實兒子的心裏什麼都明白,隻不過過去他無法說而已。
這一天,陳敬回來了。他給程琦和靈靈買了很多東西,靈靈很高興。他拿著一把槍玩著玩著就說:
“我回去要爸爸給我買一個更大的我沒有見過的槍。”
陳敬看著程琦,程琦也看著陳敬。
那天晚上,靈靈睡去後,陳敬把程琦叫到了他的臥室。程琦一進門,他就把她抱在了懷裏,把雙唇壓在了程琦的嘴上,手已經在程琦的裙子裏了。程琦沒有反對,也沒有迎接。在陳敬把程琦的內褲脫掉的時候,程琦忽然說,你真的想嗎?陳敬說,我早就想得不行了。可是程琦說,可是,我真的不想。陳敬還在堅持,程琦說,我可能是性冷淡。陳敬忽然間鬆懈下來,他說,不,你就是心裏上有些障礙而已。程琦說,不僅僅如此,過去我見你時,我覺得自己可能是些心理上的障礙,但我們那樣後,我就知道我已經得了性冷淡病了。陳敬說,沒有的事,你能行。程琦頹唐地說,不要再騙我了,我自己知道。說真的,我現在一點兒都不想那樣,前兩次我雖然也想,但我不行。
程琦把已經被脫去的內褲又穿好,她說,也許剛開始是心裏障礙,但後來就真的成病了。
陳敬說,不要緊的,即使是這樣,這裏的心理醫生很管用的,明天我帶你去看心理醫生。
程琦說,心理醫生我會去看的,但是,有一件事我得給你說一下。你今天也看到了靈靈的表情,也聽到了他的那句話,那天他爸爸給他打電話來,他在電話裏說,爸爸,你在那邊沒找女人吧。我當時都不相信自己。他什麼都知道。他想他爸爸,他離不開他爸爸。你知道,我在兒子身上花了多少精力,我是離不開他的。他才這麼大,就已經遭受了這樣大的病痛,我再不想讓他的心靈受到任何的傷害了。
陳敬看著程琦的臉說,我已經想過了,你如果願意,我們就在這裏永遠地生活下去。我以前給你說過,你說過要考慮的,而且這裏的大學也希望我留下來。
程琦說,不,我已經想過了,這裏不適合我。再說,你也有妻子和女兒,我覺得我真是不應該讓你來。
陳敬說,不,不是你讓不讓我來,而是我願意來。我真的非常愛你,我沒有見過你這樣的女人。真的,你不僅僅漂亮,內心太美好了。
程琦說,可是,我們不合適。我跟你在一起,就覺得是很久以前的知心朋友,是自己的親人,但我們那樣的時候,我沒有任何激情。對你,也是極大的打擊。我寧可我們還像過去那樣天天在電話上見麵,聽聽對方的心聲,幫彼此解決一下生活中的困難,也不願意像現在這樣硬要在一起。我不知道你有沒有對你的家人產生內疚,我是覺得很對不起他們。
陳敬說,不,你不要這樣想,生活本來是虛假的,就是要一次次地打碎再重來。我願意離婚,真的,我非常願意。至於我的女兒,則另當別論。
程琦搖著頭,陳敬抓著她的手繼續說,你聽我說,程琦,我們之間雖然也沒有什麼非常親昵的話語,我們都是很克製的人,但是,我們從內心深處是非常相戀的,至於我們不能那樣,也許是你很久沒有那樣的緣故,這根本不要緊,這是可以治好的。
程琦說,我早已想過了,的確,我們是非常知心的那種朋友,但是,你也僅僅是我的靈魂,是我精神的依靠,但不是我的現實生活。我的現實生活是他。這一點我從跟著他到他們家鄉那天起就已經確定了,但我一直不知道,直到現在,我遇到你之後,我才知道他才是我的宿命。他愛我,我也還愛著他。
陳敬痛苦地說,可你不是說你們已經很久沒有那樣了嗎?
程琦說,是的,但愛與那種事沒有多大關係,就像你我一樣,我們彼此內心一致,但與那種事無關。別再逼我了。我是個隨遇而安的人,我不喜歡在異國他鄉過一種我不熟悉的生活。這裏使我不安,也使我不快。我現在老想的是,靈靈什麼才能好,我們就趕緊回國。
陳敬雙眼一直盯著程琦的眼睛,但程琦一直看著別的地方。她說,我不願意傷害他,也不願意傷害我的兒子,更不願意你背井離鄉。
陳敬說,我願意背井離鄉,我會對靈靈像親生父親一樣的。
正在這時,隻聽一個聲音說:“你不是我爸爸。”
不知什麼時候靈靈已經在這裏了。程琦趕緊抱起兒子說,你怎麼走過來的?我不是給你說,你不要走這麼長的路嗎?
她抱起兒子出了門。
第二天早上,靈靈早早地就看動畫片了,陳敬和程琦在餐桌上吃早餐。他們都一臉的疲憊。陳敬看著程琦說,你能再考慮一下嗎?
程琦鄭重地看著陳敬說,就讓我們永遠都活在彼此的內心吧!
陳敬真想大哭一場,可他沒有。
程琦也想流一回淚,也沒有。
他們吃完了早餐,像往常那樣又各自回了房間。然後,陳敬收拾了自己的東西,過來對程琦說,我走了。
程琦默默地把他送到了門口,說,謝謝你為我所做的一切。
陳敬微笑著看程琦,他說,再讓我親一下吧。
程琦把臉捱過去。他在她眼睛上深深地吻了一下,忽然他說,記住,有什麼困難的話,一定要告訴我。我隨時都會出現在你的身邊。
然後他轉過身去。程琦看見他的眼淚在飛。她在門口站了好長時間,淚水打濕了她站的地麵。直到樓上有人下來時,她才關了門,拭了自己的眼淚,往回走。驀然間,他看見兒子早已站在臥室門口看著她。她又忽然間想起陳敬在臨走的時候,根本就沒有想起靈靈。她由是也知道自己的決定是對的。
陳敬回國後給程琦用英語發了個短信:我已經回家,請放心。我愛你。
程琦回道:祝你一切順利。
她回完這個短信的一刹那,突然間覺得輕鬆了。現在,她的英語口語水平已經很不錯了。她每天仍然要學習一陣英語,然後才給靈靈教漢語。但他同時也發現,靈靈的英語也大有長進,便鼓勵他看電視,在家裏有時也用英語對話。
靈靈好得很快。每天上午,醫院有專人給靈靈按摩,還有專人帶他運動。下午的時候,隔一天也有運動。剩下的時間,程琦便帶著他在街上慢慢地走著。
有一天,她收到陳敬的電子郵件。他說,離開美國的一個多月來,我想了很多很多。我是帶著某種莫名的衝動去美國的,剛開始我也沒有想過要離婚,但和你時間一長,我就徹底地不能自拔了。你還記得嗎?剛開始我是又說又笑,有時還要挑逗你,可是後來,我被情所俘,再也沒有先前的那種灑脫了。我一心想的就是和你擁抱,和你能在一起。當你拒絕我的時候,我當時真的非常痛苦。當然,我們已經是成人了,我們知道如何克製自己。在回國的前一周,我幾乎不能和家裏人正常說話。我心裏滿滿的全是你。但在後來,我慢慢地發現,也許你是對的。我們此後的人生也許會帶著很多的遺憾,但我們超越了自我。對我來說,我超越了情欲。你真的醫好了我紛亂的靈魂。再讓我說一次,親愛的。也許這是我最後給你寫的信了。如果你以後不再需要我的幫助,我們就很可能不再通信了。我想過,這樣也許對你更好。謝謝你給了我一個全新的人生,一個從容的人生,一個自在的人生。再見!親愛的!
程琦顫抖著看完了這封信後,她回道,如果我以前也一直有一顆不安的心的話,你讓我安心了。你使我體驗了一種高尚且純粹的人生。你使我更加澄明,寧靜,自在。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