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在阿圖瓦街停下。高老頭第一個跳下來,扔了十個法郎給車夫,出手大方得像個沒有家室之累的人,興之所至,什麼都不在乎。
“咱們上樓吧。”他說著領拉斯蒂涅穿過一個院子,直奔一所挺好看的新房子後麵,上樓來到第四層的一個單元。不用按鈴,德·紐沁根夫人的女仆泰蕾絲已經前來開門。歐也納眼前一亮,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套精美的房間,單身漢居住是最合適不過了,有門廳、小客廳、臥室和一個俯瞰花園的書房。小客廳的家具和陳設漂亮大方,無與倫比。燭光下,他看見但斐納從壁爐旁一張雙人沙發上站起來,把手中的遮熱扇放在壁爐上,含情脈脈地對他說:“先生好不懂道理,非去請才肯來。”
泰蕾絲走了出去。大學生把但斐納緊緊地摟在懷裏,高興得流下了眼淚。一天之中多少令人緊張的事已使他心力交瘁,和眼前所見的一切相比,反差如此強烈,拉斯蒂涅的神經變得特別容易激動。
歐也納精神疲憊地軟癱在沙發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不明白眼前這一切是如何一下子變出來的。
“您倒是來看看哪。”德·紐沁根夫人邊說邊拉起他的手,把他引進一間臥室,裏麵的地毯、家具以及哪怕最小的陳設無一不使他想起但斐納的閨房,隻是規模略小罷了。
“缺一張床。”拉斯蒂涅說道。
“不錯,先生。”她臉一紅,握著他的手說道。
歐也納看著對方,他雖然還年輕,也明白女人動了真情,一顆心尚有羞恥之念。
“您這樣的女人真值得人愛一輩子。”他湊到她耳邊說道,“是的,我敢這樣說,因為咱們彼此非常了解:愛情越是強烈和真誠,就越應該隱而不露,給人點兒神秘感。咱們的秘密對誰也不談。”
“噢,我,我可不是外人。”高老頭不滿地哼哼。
“您要知道,您就是我們,您……”
“對!我就希望這樣。你們不會防我,是嗎?我來來去去,像一個善良的精靈,無所不在,人們肉眼雖然看不見他,卻深知他的存在。嘿,我的小但斐納,納納,但但!我以前對你說過:‘阿圖瓦街有一套漂亮的房間,咱們為他置備家具吧。’不是說對了嗎?當時你不幹。瞧,你的生命是我給的,你今日的快樂也是我給的啊。做父親的要想得到幸福就必須永遠給。永遠給,這就是父親之所以是父親的道理。”
“什麼?”
“是的,她最初不幹,擔心人家飛短流長,仿佛大家的意見抵得上她的幸福似的!但她所做的正是所有女人夢寐以求的事……”
正當高老頭自言自語時,德·紐沁根夫人已經把拉斯蒂涅帶進書房,於是傳來了兩人很輕的一聲親吻。書房的陳設和其他部分一樣豪華,這套房間實在已應有盡有。
“一切都合您的意嗎?”她邊問邊走回客廳,準備吃飯。
“當然,”他回答道,“很合我意。不過,豪華無缺,美夢成真,青春年少的風流和詩意,對此我充分體會,不至於配不上。但我不能從您那裏接受這一切,我還太窮,不能……”
“好哇,您已經不買我的賬了。”她半嚴肅半嘲諷地說道,同時嬌媚地把小嘴一撅。女人遇到過分認真的男人往往會這樣對付。
歐也納那一天思想鬥爭很厲害,伏脫冷的被捕使他知道自己差一點兒跌進萬丈深淵,高尚的情操和自尊心再度抬頭,對方的嬌嗔也未能使他讓步。他內心隻感到無限憂傷。
“怎麼!”德·紐沁根夫人說道,“您不肯接受?您知道這種拒絕意味著什麼?這表明您覺得前途沒有保證,不敢和我有什麼瓜葛。難道您害怕有朝一日會對我變心。如果您愛我,而我……也愛您,為什麼這麼點兒小意思也不敢接受?如果您知道我在為您布置這套房間時心裏是多麼快樂的話,您就不會猶豫不決,反而會向我道歉了。您有錢在我這裏,我把它用到該用的地方,僅此而已。您以為自己偉大,其實不盡然。您要求的更多……唉!”說到這裏,她發現歐也納的目光充滿了情意,“而對雞毛蒜皮的事推三阻四。如果您不愛我,那好,您可以不接受。我的命運取決於您一句話。
說吧。”停了一會兒,她轉過身來,對她父親說:“喂,父親,您好好開導開導他。難道他以為他顧體麵,我就不顧體麵了嗎?”
高老頭看著、聽著他們這場有情有義的拌嘴,隻是一味地傻笑。
“您還是個未入世的孩子!”她抓住歐也納的手又說道,“您發現前麵有障礙,許多人都難以逾越,現在有個女人替您搬開了,您卻畏縮不前!但您是一定會成功的,一定會發大財,您飽滿的天庭充分說明了這一點。那時候,不就可以把我今天借給您的還給我了嗎?從前的貴族女人不是向她們心愛的騎士贈送盔甲兵刃和駿馬,好讓他們在比武場上為自己增光嗎?
歐也納,我送給您的是現今這個時代的武器,要成個人物所必需的工具。
您住的那個閣樓能像爸爸住的臥房就不錯。瞧,難道咱們不吃飯了?您想掃我的興是嗎?您說呀!”她邊說邊使勁兒搖歐也納的手。“我的上帝,爸爸,叫他拿主意吧,否則我甩手就走,而且永遠不再見他。”
“我要叫您打定主意,”高老頭清醒過來,說道,“親愛的歐也納先生,您會向猶太人借錢,是嗎?”
“啊。”他回答道。
“好,我知道您的意思了。”老人說著掏出一個用舊了的破皮夾子,“我就來充當猶太人,錢都是我付的,發票都在這裏。數目不多,充其量五千法郎。算我借給您!您不會拒絕吧,我又不是女人。您找張紙給我寫個借據,日後還給我便是。”
歐也納和但斐納頓時熱淚盈眶,驚訝得麵麵相覷。歐也納緊緊握住老人的手。
“嘿,怎麼啦?難道你們不是我的孩子嗎?”高裏奧說道。
“可是,可憐的爸爸,”德·紐沁根夫人說道,“您的錢是怎麼弄來的?”
“對,咱們談到這問題上來了。”他回答道,“我說服你留他在你身邊以後,看見你像辦嫁妝似的買東西,我心裏就想:‘她該有困難了!’律師說,你和你丈夫打官司想要回你的財產,但案子六個多月才能判。好吧,於是我就把一千三百五十法郎長期年金賣掉。用一萬五千法郎存了一份一千二百法郎的終身年金。剩下的錢便付了你們的賬,我的孩子。至於我,我在樓上租了一間每年租金二百五十法郎的房間,每天有兩個法郎便能生活得像王侯一樣,還能有富餘哩。我什麼都用得很省,幾乎不必添置衣服。半個月以來,我一麵偷偷笑一麵對自己說:‘他們將來一定很幸福!’可不,你們現在不幸福嗎?”
“啊,爸爸!爸爸!”德·紐沁根夫人撲上去,坐到父親膝上,拚命地吻他,金色的頭發在他兩頰上蹭來蹭去,點點珠淚滴落在老人那張煥發著光彩的臉上。
“親愛的爸爸,您真是一個父親!像您這樣的父親,天下找不到第二個。歐也納過去已經非常愛您,現在就更愛了!”
“噢,孩子們,”已經有十年沒和女兒這樣心貼著心親熱的高老頭說道,“噢,小但斐納,你叫我高興得要死,我可憐的心髒要樂炸了。嘿,歐也納先生,咱們兩不欠了!”老頭像瘋了似的使勁兒摟著女兒。但斐納叫道:
“哎,你把我弄疼了。”“我把你弄疼了?”老頭說著臉都白了,露出非常痛苦的表情看著她,要清楚描繪這位慈父基督的麵容,必須去看看美術大師們生花妙筆下救世主為人間受難的圖像。高老頭輕吻女兒剛才被自己手指摟得太緊的纖腰,笑嘻嘻地問她:“沒有,沒有,我沒弄疼你,倒是你那麼一叫使我怪不好受的。”接著,他又輕輕吻著女兒的耳朵,低聲說:“花的錢不止這些,但要瞞著他,否則他會生氣的。”
高老頭父愛無邊,歐也納神為之奪,隻是呆呆地看著他,這種天真的欽佩之情,在他這樣的年齡,完全是由衷的表現。
“我一定不辜負所有這一切。”他大聲說道。
“噢,我的歐也納,您說得太好了。”德·紐沁根夫人親了親大學生的額頭說道。
“他為了你,拒絕了泰伊番小姐和她的百萬家財。”高老頭說道,“是的,那姑娘喜歡您,現在她哥哥已死,她就和克雷蘇斯一樣有錢了。”
“噢,您提這個幹嗎?”拉斯蒂涅叫道。
“歐也納,”但斐納咬著他耳朵說道,“今晚我覺得還有一點兒美中不足。啊,我會很愛您的,永遠愛您。”
“你們姐兒倆結婚以來,今天是我最快活的日子,”高老頭大聲說道,“仁慈的上帝叫我怎麼受苦都可以,隻要不是你們讓我受的就行。我會對自己說:‘今年二月的某個時刻,我嚐到了別人一輩子也感受不到的幸福。’”
然後,他對女兒說:“小斐納,你看著我!”接著問歐也納:“她很美,不是嗎?那麼請您告訴我,在您碰見過的女人當中,有她那樣的膚色和小酒窩的多嗎?不多吧,對嗎?那好,這個美人是我生的。今後如果她覺得和您在一起幸福,會變得更加漂亮百倍。我的鄰居,如果你們需要我的那部分天堂,我就給你們,我可以下地獄。”他不知道再說什麼好了,隻是重複:
“咱們吃吧,吃吧。一切都是咱們的。”
“可憐的父親!”
高老頭站起來向她走去,摟著她的頭,親她的頭發,說道:“你不知道,要使我幸福真是太容易了!經常來看看我,我就住在上麵,你走兩步就到了。答應我吧,你說呀!”
“我答應,親愛的爸爸。”
“再說一遍。”
“我答應,我的好爸爸。”
“別說了,要是依著我,會叫你說上一百遍。現在咱們吃飯吧。”
整個晚上他們都像小孩子般打打鬧鬧,高老頭的瘋勁兒絕不次於他們。
他躺在女兒腳下親她的腳,久久盯著她的眼睛看,還把頭在她的衣服上蹭來蹭去,總之,瘋瘋癲癲的,像一個既年輕又溫柔的情人。
“您看見了吧?”但斐納對歐也納說道,“和父親在一起的時候,就得整個兒屬於他。有時也夠煩人的。”
這句話是一切不孝之源,但歐也納無法責備她,因為他自己早就有幾分妒意了。
“房間什麼時候能布置完?”歐也納環視了一下屋內問道,“今晚咱們難道還要分手?”
“是,不過明天您來我這兒吃飯,”她狡黠地說道,“明天是意大利劇院有演出的日子。”
“我去樓下的池座。”高老頭說道。
時間到了午夜,德·紐沁根夫人的馬車早已等著。高老頭和大學生回伏蓋公寓,一路上,兩人談論但斐納,越談越起勁兒,爭著抒發心裏強烈的感情。歐也納沒法不承認,個人的利害關係絕影響不了父愛,這種愛始終不渝,廣闊無邊,遠遠超過自己的情人之愛。對父親來說,偶像永遠純潔美麗。過去和將來的一切都能增加他的崇敬之情。回到公寓,他們發現伏蓋太太坐在爐子旁,在西爾維和克裏斯朵夫之間,像馬裏烏斯坐在迦太基的廢墟之上。
她一麵等著僅剩的兩位房客,一麵向西爾維大吐苦水。拜倫寫塔索的哀歎盡管很美,但就其真實和深刻而言,遠不及此時伏蓋太太的自怨自艾。
“明天早上,準備三杯咖啡就夠了,西爾維。唉!公寓空蕩蕩的,怎不叫人心碎?沒有了房客還算什麼生活?什麼都不是。現在公寓裏人都走了,生活就靠這些人。這樣禍不單行,我到底做什麼對不起老天爺的事了?我們的豌豆和土豆足夠二十個人吃的。無端警察上門,以後我們隻能吃土豆了!我隻好把克裏斯朵夫辭了!”
克裏斯朵夫已睡著,聞言突然驚醒,忙問:“太太有什麼吩咐?”
“可憐的小夥子,就像條看家的狗。”西爾維說道。
“現在是淡季,大家都有地方落腳,哪來的房客?我非急瘋了不可。米旭諾那個老巫婆把波阿雷也拐跑了!她到底施了什麼妖法,使那個人像狗一樣乖乖地跟她走?”
“噢,當然!”西爾維點點頭說道,“這些老姑娘可有一套。”
“可憐的伏脫冷被他們說成逃犯,”寡婦又說道,“嘿,西爾維,我覺得太過分了,到現在還難以相信。像他那樣一個樂天派,每個月喝十五法郎的摻酒咖啡,而且從不賒賬!”
“花錢又大方!”克裏斯朵夫說道。
“一定弄錯了。”西爾維說道。
“沒弄錯,是他自己承認的,”伏蓋太太說道,“再說這些事都出在我的公寓裏,這個區連隻貓也不經過的呀!老天爺,難道我在做夢。因為,你看見了,咱們眼見路易十六出事,皇帝下台,然後又回來,又下台,這一切事情的發生都是可能的,但憑什麼讓平民公寓倒黴呢?皇帝可以沒有,飯卻不可不吃。一個龔弗朗家出生、安分守己的女人好吃好喝地招待別人,除非世界末日到了……對啦,世界末日到了。”
“想想米旭諾小姐,給您惹了這麼大的禍,據說她馬上便能拿到三千法郎的年金。”西爾維大聲說道。
“別提了,這女人不是東西!”伏蓋太太說道,“還搬到比諾公寓去!她什麼都幹得出來,以前準不幹好事,殺人,偷東西。關進監牢的應該是她,而不是那個好人……”
這時,歐也納和高老頭按響了門鈴。
“噢,我那兩個有良心的房客回來了。”寡婦歎了口氣,說道。
那兩個有良心的房客把公寓出的事幾乎已經忘得一幹二淨,老實不客氣地向他們的女房東宣布要搬到昂丹大道去。
“啊,西爾維!”寡婦說道,“我最後的王牌也完了。先生們,你們要了我的命了!簡直是照肚子捅了我一棍,那棍子就杵在我這裏。
“這一天要叫我少活十年。我準要瘋了,沒錯!那些豌豆怎麼辦?啊,好,如果這裏隻剩下我一個人的時候,你明天也該走了,克裏斯朵夫。再見了,先生們,晚安。”
“她怎麼啦?”歐也納問西爾維。
“咳,出了事大家一走,她腦子就糊塗了。可不,我聽見她在哭,哭出來倒舒服點兒。打我給她幹活兒以來,她還是頭一次哭鼻子。”
第二天,伏蓋太太按她自己的說法,想通了。盡管由於失去了所有房客,生活亂了套,神態很傷心,但仍然頭腦清楚,表現出來的是一種真正的切膚之痛,一種利益被損害、習慣被破壞的痛苦。當然,一個人最後看一眼已經人去樓空的情婦住處,也不比伏蓋太太望著空蕩蕩的桌子時目光更淒慘。歐也納安慰她說,畢安訓在醫院實習再有幾天便完了,肯定會來填補他的位置,還說那位博物館職員常常表示希望住庫蒂爾太太那套房間,用不了幾天,公寓的房客便會補齊的。
“但願上帝聽到您的話,親愛的先生!不過,晦氣進了屋,不出十天,死神便會降臨,您看著吧,”她用悲慘的目光環視了一下飯廳,說道,“不知該輪著誰呢?”
“還是搬家的好。”歐也納低聲對高老頭說。
“太太,”西爾維滿麵驚慌地跑來說道,“我有三天沒看見彌斯蒂格裏了。”
“啊,天哪,要是我的貓死了,要是它離開了我們,我……”
可憐的寡婦說不下去了,她雙手合十,仰麵靠在扶手椅的靠背上,完全被這個可怕的不祥之兆壓垮了。
為滿足情婦的虛榮心,拉斯蒂涅終於為她發放參加貴族名流盛會的請柬。在拉斯蒂涅準備搬入新居前,高老頭兩個女兒先後來到伏蓋公寓。毫無廉恥、不顧親情的姐妹爭鬥,讓身無分文、急火攻心、始終為兩個女兒活著的高老頭,終於中風病倒了。早已把父親搜刮幹淨的兩個女兒卻不再露麵,而是由兩個大學生房客輪流照看著老人。拉斯蒂涅的表姐鮑賽昂夫人舉行的盛大舞會如期召開。其實所有的參加者都知道,這是她被情人拋棄後準備告別巴黎前的最後“瘋狂”。每個應邀來賓都像看“處決犯人一樣”擁入了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