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風後的高老頭,已經身無分文。而讓他牽腸掛肚、傾盡所有的兩個女兒,卻一個也沒來看他。彌留之際,隻有兩個公寓中的大學生照料著隨時都會死去的高老頭。拉斯蒂涅當了情婦剛剛送給自己的懷表(也是高老頭花錢訂製的),以最簡樸的方式給高老頭送了終。兩個女兒在父親臨入土前都沒能與父親見上最後一麵。目睹了金錢關係下的人情冷暖與世態炎涼的拉斯蒂涅,更加堅定了自己向上爬的人生奮鬥目標,並開始了“向社會挑戰的第一個行動”。

第二天約莫下午兩點,畢安訓來叫醒他,說自己有事要出去,請他看著高老頭,原來早上老人的病情大大地加重了。

“老頭子活不到兩天,也許還活不到六個小時了。”醫科學生說道,“可是病還是要繼續治,費用還挺貴。咱們可以做他的護理,但我沒有錢。他的口袋、衣櫃,我都翻過了:一分錢也沒有。他清醒時我問過他,他說自己不名一文。你呢,你有錢嗎?”

“我還有二十法郎,”拉斯蒂涅回答道,“我拿它去賭,我準能贏。”

“如果你輸了呢?”

“我就向他女婿和他女兒要錢。”

“如果他們不給你呢?”畢安訓又問道,“目前最要緊的並不是弄錢,而是必須用滾燙的芥子泥給老人從腳一直敷到大腿中間。如果他叫喚,那就有希望。你知道該怎麼辦。再說,克裏斯朵夫可以幫你一把。我嘛,我到藥劑師那裏負責賒賬配藥。可惜不能把他抬到我們那個醫院,否則就會好多了。來,我告訴你該站哪個位置,我回來以前,對他要寸步不離。”

兩個年輕人走進老人躺的房間。老人滿臉病容,既蒼白又抽搐。

“怎麼了,老人家?”他俯下身子問道。

高裏奧抬起一雙無神的眼睛,仔細看著歐也納,卻認不出來是誰。大學生一陣心酸,淚水在眼睛裏直轉。

“畢安訓,窗上要不要掛上簾子?”

“不用。天氣變化已經對他沒有什麼影響。如果他覺得冷或者覺得熱,那倒好了。不過,咱們還得生火,好熬藥和準備其他東西。我會叫人給你送些柴草來,咱們湊合著用到弄來木柴再說。昨天一晝夜,我把你的柴和老頭子的泥炭都燒光了。天氣潮濕,牆都滴水,我好不容易才把房間烤幹了。克裏斯朵夫又掃了掃地,簡直像牛圈一樣。我燒了點兒刺柏,房間太臭了。”

“我的天!”拉斯蒂涅說道,“可是他兩個女兒!”

“聽著,如果他要喝水,就給他這個,”醫科學生說著指給拉斯蒂涅看一個大白壺,“要是聽見他哼哼,肚子又熱又硬,你就叫克裏斯朵夫幫你,讓他方便……這你知道。要是萬一來了精神,說個沒完,總之,有點兒糊塗,不要管他。那倒不是個壞現象,但你要派克裏斯朵夫到醫院來。我們的醫生,我的同學和我會來給他炙一下。今天早上你還在睡的時候,我們做了一次會診,參加的有加爾博士的一個學生,市立醫院的主治醫生和我們的主治大夫。他們認為症狀有點兒奇怪,要注意病情的發展,以便弄清楚幾個醫學上的重要問題。其中一位認為,如果血清的壓力在某個器官上更顯著,就可能出現一些特殊的現象。所以如果老頭子說話,你就要好好聽著,看他的話屬於哪類思想,是記憶、思考、還是判斷起作用,是物質還是感情的問題,看他是在計算還是在回憶,總之,要想辦法給我們一個準確的報告。但病情可能會來個總暴發,他會像現在這樣渾渾噩噩地死去。

這一類病奇怪得很!如果在這裏發作,”畢安訓指著病人的枕骨說道,“就會有些奇異的現象。大腦會恢複某幾種動能,病人不會立即死亡。漿液會偏離大腦,流向何方隻有解剖才知道。痼疾患者收容所有個癡呆的老頭,漿液沿著脊椎流,痛苦萬分,可是能活著。”

“她們玩得開心嗎?”高老頭認出是歐也納便問道。

“唉!他隻想著女兒。”畢安訓說道,“昨夜他不止一百次對我說:‘她們跳舞了,她有了舞衣了。’他喊她們的名字,抑揚頓挫地,真要命,我都禁不住哭了。他這樣喊:‘但斐納!我的小但斐納!娜齊!’說真的,”醫科學生說道,“誰聽了都會掉眼淚。”

“但斐納,”老頭子說道,“她在這兒,不是嗎?我知道。”他的眼睛骨碌骨碌地直瞧著門和牆壁。

“我下樓告訴西爾維,叫她準備芥子泥,”畢安訓大叫道,“這是給他敷藥的好機會。”

屋子裏隻有拉斯蒂涅陪著老人。他坐在床腳,兩眼盯著老人那張又可怕又痛苦的臉。

“德·鮑賽昂夫人逃了,這一個又快不行了。”他說道,“好人在這個世界上活不長。偉大的感情怎能和這個庸俗、狹隘、膚淺的社會合得來呢?”

晚會的歡樂景象又浮現在他的腦海,與眼前垂死的病人形成了鮮明對比。畢安訓突然跑回來,說道:

“喂,歐也納,我剛見過我們的主任醫生,我是跑著回來的。他說,如果老頭子有清醒的跡象,如果他開口說話,你就在他身下鋪一層芥子泥,用芥末把他從頸窩到腰下麵裹住,然後派人來喊我們。”

“親愛的畢安訓。”歐也納說道。

“唉,這是有科學根據的。”醫科學生說道,篤信的樣子就像一個剛剛皈依基督的異教徒。

“得,”歐也納說道,“那麼隻有我是純粹憑感情來照顧這可憐的老頭子了。”

“假如你看見我今早的樣子,你就不會說這話了。”畢安訓一點兒都不惱,說道,“開業的醫生隻看到病,而我還看見病人哩,親愛的小夥子。”

他走了,撇下歐也納和老頭子在一起,歐也納真擔心病馬上又會發作。

“啊,是你呀,我親愛的孩子。”高老頭說道,他認出了歐也納。

“您好點兒了嗎?”大學生拿起他的手問道。

“是的,剛才我的頭像鉗子夾著那麼疼,現在鬆開了。您看見我女兒了嗎?她們快要來了,一知道我生病,她們會立即趕來的。以前在瑞西安納街,她們把我照顧得可好了!我的上帝!真想把房間弄幹淨好接待她們。

有個年輕人把我的泥炭都燒光了。”

“我聽見克裏斯朵夫的聲音了。”歐也納說道,“他正把那個年輕人送給您的木柴搬上來。”

“好!可是柴錢怎麼付呢?我一個子兒都沒有了,我的孩子。我把一切都給出去了,一切。我隻能靠人施舍了。那條繡金的舞裙還好看吧?(哎,真疼!)謝謝,克裏斯朵夫。上帝會補償你的,好小夥子,我嘛,我什麼也沒有了。”

“我會給你和西爾維賞錢的。”歐也納湊近小夥子的耳朵說道。

“克裏斯朵夫,我的女兒告訴你說她們快來了,是嗎?你再去一趟,我給你五法郎。告訴她們我感覺不好,想擁抱她們,臨死前想再見她們一麵。告訴她們這個,但別太嚇著她們。”

拉斯蒂涅使了個眼色,克裏斯朵夫走了。

“她們快來了,”老頭子又說道,“我了解她們。但斐納心地善良,如果我死了,她該多難受啊!娜齊也是。我不想死,不想讓她們哭。我的好歐也納,死就再也見不著她們了。要去的那個地方我會悶壞的。對一個做父親的來說,下地獄就意味著失去孩子,自從她們結婚,我就有過這樣的體會。我的天堂就是瑞西安納街。您說說,如果我上了天堂,魂魄還能回到世上她們的身邊嗎?這樣的事我聽說過,不知是不是真的?我好像又看見她們,就仿佛在瑞西安納街一樣。她們早上下樓,說‘爸爸早’。我把她們抱在膝上,逗她們,跟她們開玩笑。她們也乖乖地和我親熱。我們每天一起吃早飯,一起吃晚飯,我是父親,享盡天倫之樂。在瑞西安納街時,她們不強嘴,她們還不懂人事,她們很愛我。我的上帝!她們為什麼要長大呢?(哎,疼極了,頭跟扯著一樣。)哎,哎,對不起,孩子們!我難受極了,這回可是真疼了。你們早就把我鍛煉得不怕疼了。我的上帝!隻要能用手握住她們的手,我就一點兒也感覺不到疼了。您想她們會來嗎?克裏斯朵夫真笨!我應該親自去。他會見到她們的。您昨天參加舞會了。告訴我,她們怎樣?她們根本不知道我生病,是嗎?否則,她們就不會跳舞了,可憐的孩子!啊!我再也不想生病了。她們太需要我了。她們的財產完蛋了,她們的丈夫真不是人!把我治好吧,把我治好吧!(啊!疼死我了!哎!哎!哎!)您明白嗎?一定要把我治好,因為她們需要錢,而我知道上哪裏掙錢。我會去敖德薩做麵粉生意。我很精明,能掙好幾百萬。(哎!疼死我了!)”

高裏奧不出聲了,仿佛集中全身的力量忍受痛苦的煎熬。

“如果她們在,我就不叫苦了,”他說道,“為什麼叫苦呢?”

他又迷迷糊糊地過了好一會兒。克裏斯朵夫回來了。拉斯蒂涅以為高老頭睡著了,讓仆人大聲彙報辦事的經過。

“先生,”仆人說道,“我先是到伯爵夫人府,夫人正和丈夫有重大事情商量,根本沒法和她說話。我一再堅持,德·雷斯托先生親自出來,這樣對我說:‘高裏奧先生要死,那最好不過了。我有重要事情需要德·雷斯托夫人辦。等一切完了,她會去的。’他看來很生氣,這位先生。我正要出去,夫人從一扇我沒發現的門走進前廳,對我說:‘克裏斯朵夫,你告訴我父親我正和我丈夫商量事,騰不開身。這關乎我孩子們的生死問題。等一切結束,我一定去。’至於男爵夫人,那又是另外一回事!我根本見不到她,也沒能和她說話。‘唉,’她的女仆說,‘夫人五點一刻才從舞會回來,現在正睡哩。如果我在中午十二點以前把她叫醒,她會罵我的。等她拉鈴叫我的時候,我告訴她,她父親情況不妙就是。既是壞消息,什麼時候告訴她都不嫌晚的。’我求了半天也沒用!唉,是啊!我後來要求見男爵,他已出門去了。”

“他兩個女兒竟沒有一個來,”拉斯蒂涅大叫道,“我來寫信給她們兩個。”

“一個也不來。”老頭子支起身子說道,“她們有事,她們在睡覺,她們不會來的。我早就知道了。直到死才知道兒女是什麼東西。唉!朋友,千萬別結婚,千萬別生孩子!你生了他們,而他們卻要你死。你讓他們進入上流社會,他們卻把你從上流社會趕出來。不,她們不會來的!十年前我就知道了。我有時心裏這樣想,但一直不敢相信。”

他每隻眼睛都湧出一顆淚珠,淌到紅眼邊上,沒掉下來。

“唉!如果我有錢,如果我留著財產,沒有給她們,她們便會來,會來親吻我的臉!我會住進高樓大廈,會有舒適的房間和仆人,會有爐火。

她們會淚如雨下地帶著她們的丈夫和孩子來。這一切我都會有。可現在什麼也沒有。錢能給人一切,甚至女兒。啊!我的錢,我的錢在哪裏?要是我身後還能留下金銀財寶,她們就會來救護我、照料我,我就能聽到她們的聲音、看到她們了。唉!我親愛的孩子,我唯一的親人,我寧願被拋棄,窮困潦倒,一個窮鬼如果有人愛,至少他心裏知道有人愛他。不,我希望有錢,這樣便可以見到她們了。天啊,誰知道啊?她們兩個真是鐵石心腸,我太愛她們,到頭來她們反而不愛我了。做父親的應該永遠有錢,應該緊緊攥住兒女的韁繩,像對付劣馬一樣,我卻向她們下跪。混賬東西,十年來,她們對我的態度現在可謂到了登峰造極。

您知道嗎?她們剛結婚的時候,對我可真是體貼入微啊!(哎喲,疼死我了!)當時我給她們每人將近八十萬法郎,她們連同她們的丈夫都不敢對我無禮,都好好接待我。好爸爸這兒來,好爸爸那兒來。她們家裏永遠有我一份刀叉,總之,我和她們的丈夫同桌吃飯,他們對我畢恭畢敬,因為看樣子我還有點兒家底。為什麼這樣?我沒有提我買賣的事。一個能給女兒八十萬法郎的人當然應該侍奉。他們對我無微不至,那是為我的錢哪。這個世界並不美好,這一點我親眼看到了!他們用馬車送我去劇場,在晚會裏愛待多久就待多久。總之,她們承認是我的女兒,承認我是她們的父親。我還算機靈,哼,什麼都逃不過我的眼睛。這一切巧妙得很,我的心像刀剮一樣。我看得出這都是假裝的,可你還無可奈何。在她們家還不如坐在樓下桌子旁舒服。我什麼話都不會說。所以,交際場上有些人便湊近我兩個女婿耳朵問:‘那位先生是誰?’‘是財神爺,可有錢啦。’對方就說:‘哦,是這樣!’於是便恭敬地看著我,正像恭敬地看著錢一樣。有時我礙他們的事,他們也能原諒。再說,誰又能十全十美呢?(我腦袋跟裂了一樣!)現在我疼得要死要活的,親愛的歐也納先生,不過,阿娜斯塔齊第一次瞪我比這還難受得多。當時她怪我說了句蠢話,丟她的臉。她那一眼跟刀子一樣,把我的血管都捅破了。我真想什麼都會,但我隻知道,我在這個世界上是多餘的。第二天,我去但斐納家想找點兒安慰,不料又做了件蠢事,把她弄火了。我氣得跟瘋了一樣,整整一個星期不知道該怎麼辦。

又不敢去看她們,怕她們責備。就這樣被轟出了女兒的大門。啊!我的上帝!既然您知道我受過的苦難,既然您清楚我遭受到的切膚之痛,如今已老態龍鍾,頭發花白,麵目全非,不久人世,為什麼還讓我受這個罪呢?即使我溺愛她們有罪,但已經遭到了足夠的報應。她們以怨報德,像劊子手那樣折磨我。唉,做父親的真傻!我太愛她們了,每次都返回去哄她們,像賭徒返回賭場一樣。女兒成了我的癖好、我的情婦,總之,我的一切!她們兩個都需要首飾什麼的。她們的女仆告訴我,我為了得到她們的好接待,便買來送給她們!但我在上流社會的舉止照樣招來她們的申斥,唉!連第二天也等不到。她們又開始為我感到臉紅。這就是讓兒女接受良好教育的報應。像我這樣的年紀是不能去上學的了。(疼死我了,我的上帝!快叫醫生來!快叫醫生來!把我腦袋劈開我也許會好受些。)我的女兒!我的女兒!阿娜斯塔齊!但斐納!我要見她們。派警察叫她們來,押她們來!法律在我一邊,公理、良心也都在我一邊。我要抗議。如果做父親的都被踩在腳下,國家就會滅亡。這是明擺的。社會、世界靠父愛才能轉動,如果子女對父不孝,天就會塌下來。啊!看見她們,聽見她們,不管她們對我說什麼,隻要能聽見她們的聲音,我的痛苦就能減輕,尤其是但斐納。

等她們來了,要告訴她們,別像平時那樣,用冷漠的眼光看我。唉!歐也納先生,我的好朋友,您不知道,看見她們金燦燦的目光突然變得像鉛那樣灰白,我心裏是什麼滋味。自從她們眼睛的光芒再也不照射在我身上,我在這裏就一直像在冬天一樣,隻有苦水可咽,我居然咽下去了!受委屈、被侮辱成了我的家常便飯。我太愛她們了,為了從她們那裏得到一點點可恥的快樂,我甘心忍受她們給我的一切羞辱。做父親的竟要偷偷摸摸地去看女兒!我把一輩子都給了她們,可她們今天連一小時也不給我。我又饑又渴,心如火燒,我感覺到我快死了,她們卻不來緩解一下我臨終的痛苦。難道她們不知道從父親屍體上踩過去意味著什麼嗎?天上有上帝,不管我們做父親的願意不願意,他都會替我們報仇的。啊!她們會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