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歐也納先生,”她回答道,“您和我一樣清楚,高老頭已經沒有錢了。把被單給一個正在伸腿瞪眼的人,等於白扔,何況將來還要犧牲一條做屍布。即便如此,您已經欠我一百四十四法郎了,加上四十法郎的被單和其他零碎東西,還有一會兒西爾維要給您的蠟燭,一共至少二百法郎。一個像我這樣的孤老婆子哪能受得了這樣的損失。唉,歐也納先生,您也該說句良心話,打從晦氣進了我的家門,五天以來我的損失已經夠多的了。如果這家夥像您所說的那樣這幾天走,我寧願出三十法郎。他驚擾我的住客。我情願花點兒錢送他到醫院去。總之,您設身處地替我想想。首先要保住我的公寓,這是我的命根子啊。”

歐也納快步上樓,回到高老頭的房間。

“畢安訓,當表的錢呢?”

“在桌子上,還剩三百六十多法郎。咱們欠的錢都還清了。當票在錢下麵。”

拉斯蒂涅連忙下樓,不屑地說道:“給,夫人,請把我們的賬算清,高裏奧先生在您這兒也待不長了,至於我……”

“是啊,他已不久人世了,怪可憐的。”伏蓋太太半喜半憂地數了二百法郎。

“咱們快點兒吧。”拉斯蒂涅說道。

“西爾維,拿單子來,去樓上幫幫這幾位先生。”

“別忘了西爾維,”伏蓋太太湊到歐也納身邊說道,“她兩夜沒合眼了。”

歐也納一轉身,老寡婦立即奔向廚娘,在她耳邊吩咐:“把七號翻過麵的單子拿去。老天爺,用在死人身上,這已經夠好的了。”

歐也納已經上了幾級樓梯,沒聽見女房東這幾句話。

“來,”畢安訓說道,“咱們給他穿上襯衫。你把他扶直。”

歐也納站在床頭,扶起垂死的病人,畢安訓脫下病人的襯衫。老人做了個手勢,像要抓住胸前什麼東西,同時語音不清地哼哼,仿佛野獸的哀號。

“對,對,”畢安訓說道,“他要一條發辮,和一個掛在胸前的小圓盒,是剛才咱們給他敷藥時拿掉的。真可憐,得把發辮還給他,就在壁爐上。”

那是一條金色帶灰白的發辮,大概是他老伴的。歐也納拿了過來,又見小盒的一麵刻著阿娜斯塔齊,另一麵刻著但斐納。這是永遠留在他心上的鍾愛的形象。盒內的卷發柔細異常,大概是兩個女兒繈褓時剪下來的。

小盒一碰到胸口,老人便長長地哼了一聲,樣子很可怕,卻表示一種滿足。

這是他感覺的回光返照,然後似乎又回到發出和接受同情的神秘的中心,一張抽搐的臉露出病態的笑意。兩位大學生目睹這一感情力量的可怕光輝,思想已歿而感覺仍存,不禁流下了熱淚,滴在瀕危的老人身上,使他高興得叫了起來道:

“娜齊!但斐納!”

“他還活著。”畢安訓說道。

“活著又有什麼用?”西爾維道。

“好受罪呀!”拉斯蒂涅回答道。

畢安訓向同伴示意叫他跟著做,然後自己跪下來,將手臂伸進病人的腿彎子,拉斯蒂涅在床的另一邊也跪下來,手臂插進老人的背部下麵。西爾維站在那裏,準備等病人一被托起,便撤下床單,換上她帶來的單子。

大學生的眼淚大概使高裏奧產生了錯覺,他用盡最後的力量張開手,在床的兩邊碰到了兩位大學生的頭,便使勁兒抓住他們的頭發,聲音微弱地喊道:“啊!我的天使!”這句話仿佛內心迸發的一聲呻吟,隨著他的靈魂一起飛走了。

“真是可憐而又可愛的人。”西爾維被這聲呼喊感動了。因為這一聲呼喊雖因受無心的欺騙而發出,卻是一種崇高的感情流露。

這位父親的最後一聲歎息應該說是歡樂的歎息,他整個生涯的體現,他還在欺騙自己。大家把高老頭恭恭敬敬地放在他的破床上。從這一刻開始,他臉上雖還留有生與死搏鬥的痛苦痕跡,身體這部機器卻再也沒有喜怒哀樂的意識,徹底崩潰也隻是時間問題了。

“他還可以這樣撐幾個小時,然後神不知鬼不覺地死去,甚至連咽氣的聲音也沒有。腦子準是都充血了。”

這時樓梯響起了一個氣喘籲籲的年輕女子的腳步聲。

“她來得太遲了。”拉斯蒂涅說道。

來的並非但斐納,而是但斐納的女仆泰蕾絲。

“歐也納先生,”她說道,“可憐的夫人為父親向丈夫要錢,兩個人吵得很厲害,夫人暈了過去,醫生來了,說要給她放血。她一個勁兒喊:‘我父親快死了,我要見我爸爸!’總之,叫得人心都碎了。”

“夠了,泰蕾絲,即使她現在趕來也是多餘的了。高裏奧先生已經沒有知覺。”

“可憐的先生,他病得真的這麼嚴重?”泰蕾絲說道。

“你們用不著我了,已經四點半,我該去準備晚飯了。”西爾維說著走向樓梯口,險些和雷斯托夫人撞個滿懷。

伯爵夫人的出現使氣氛顯得沉重而可怕。房裏隻有一支蠟燭,模模糊糊地照著死人的床。她看著父親那張在彌留時刹那間還微微顫動的臉,不禁淚如雨下。

“我沒能早點兒脫身。”伯爵夫人對拉斯蒂涅說。

大學生悲傷地點點頭。德·雷斯托夫人,拿起父親的手親吻。

“父親,寬恕我吧!您說過,我的聲音能把您從墳墓中喊回來,那現在您就回來一會兒,祝福您正在後悔萬分的女兒吧。請您聽我說,這太可怕了!從今以後,這個世界上隻有您祝福我了。大家都恨我,隻有您愛我。連我的孩子將來也會恨我。把我帶走吧,我會愛您,照顧您的,他聽不見我的話,我瘋了。”她雙膝跪倒,精神錯亂般盯著遺體。“我什麼罪都受夠了,”她望著歐也納說道,“德·特拉伊先生跑了,留下一大堆債務。我知道他一直在騙我。我丈夫永遠不會原諒我的。我把所有的財產都交給了他。我的幻想已經全部破滅。唉,我背叛了唯一熱愛我的這顆心(她指了指她父親),為的是誰啊!我不理解他、嫌棄他,使他受盡千般磨難,我真不是人!”

“他知道。”拉斯蒂涅說道。

這時高老頭睜開了雙眼,但那隻不過是肌肉抽搐使然。伯爵夫人一驚,重新燃起了希望,她的動作和老人的眼神一樣,看了使人毛骨悚然。

“他聽見我說話了?沒有。”她自言自語地在床邊坐了下來。

德·雷斯托夫人表示願意看著她父親,歐也納便趁機下樓吃點兒東西。

房客已經全到齊了。

“這樣說來,”畫家說道,“咱們樓上似乎有死人拉馬,對嗎?夏爾。”

歐也納對他說道:“我認為您想開玩笑也該找件不那麼淒慘的事開。”

“那咱們在這裏連笑都不成了?”畫家又說道,“既然畢安訓說那家夥已經沒有知覺了,那有什麼關係?”

“這麼說,”那位博物館職員又說道,“他會死得與他活著時一個樣。”

“我父親死了。”伯爵夫人大叫了一聲。

西爾維、拉斯蒂涅和畢安訓聽見這一聲淒厲的叫喊,趕緊奔上樓,發現德·雷斯托夫人已經暈倒。他們把她救醒以後,將她抬進了正等待著她的馬車。歐也納把她托付給泰蕾絲,吩咐將她送到德·紐沁根夫人家。

“啊,他的確死了。”畢安訓跑下樓來說道。

“喂,諸位,入席吧,”伏蓋太太說道,“湯快涼了。”

兩個大學生並排坐了下來。

“現在該怎麼辦?”歐也納問畢安訓。

“我已經將他的眼睛合上,身體也擺放停當了。等市府的醫生來驗過,證明我們報告的死亡屬實,然後便用布把他裹上縫好,抬去埋掉。你說還能怎樣?”

“他不能再聞他的麵包了。”一個包飯客人模仿老頭,扮了個鬼臉。

“真夠戧,諸位,”那位當助教的學生說道,“你們別再談高老頭好不好,已經議論了一個鍾頭了。巴黎這個城市就有這點兒好處,一個人可以在這裏生出來、活著、死去,沒有人會注意你。那麼咱們就利用一下文明所帶來的好處吧。今天死了六十個人,難道你們都想去哀悼這些巴黎的亡靈不成?高老頭死了,這對他倒是件好事。如果你們愛他,就去給他守靈吧,讓我們其他人安安靜靜地吃頓飯。”

“噢,說得對,”寡婦說道,“他還是死了的好!這個可憐蟲一輩子似乎吃了不少苦。”

歐也納認為高老頭代表著父愛,可死後所得到的僅僅是上麵這幾句悼詞。十五位客人像往常一樣聊天。刀叉和湯勺的聲音、談笑聲,還有眾人認為事不關己、照舊狼吞虎咽的冷酷表情,使歐也納和畢安訓看得心都涼了。他們趕緊吃完飯,出去找位神父夜裏來為死者守靈和超度。錢不多了,為高老頭辦後事必須精打細算,量入為出。晚上九點左右,遺體被捆放在板床上,旁邊點上兩支蠟燭,房間裏別無他物,隻有一位神父坐在床邊。

歐也納去睡以前,向神父打聽了超度和出殯的費用,然後給德·紐沁根男爵和德·雷斯托伯爵寫了封短信,請他們派管事的來付喪葬費,打發克裏斯朵夫把信送去。他累極了,一躺下便睡著了。第二天早上,畢安訓和拉斯蒂涅隻好親自去市府死亡處登記,快中午才把手續辦完。到了兩點,仍然沒有一個女婿把錢送來,也沒派任何人來。拉斯蒂涅隻好自己掏錢把神父打發走。西爾維要了十法郎給老頭子縫裹屍衣。歐也納和畢安訓計算了一下,如果死者的親屬不管,他們盡其所有也僅夠支付各種費用。醫科學生負責到他工作的醫院,以最便宜的價格買一口窮人用的棺木,差人送來,親自把遺體入殮。

“給那些渾蛋開個玩笑,”他對歐也納說道,“你去拉雪茲神父公墓買一塊地,以五年為期,去教堂和殯儀館訂一套三級喪禮。如果做女婿和女兒的拒絕還錢,你就在墓碑上刻這樣的字眼:德·雷斯托伯爵夫人和德·紐沁根男爵夫人之父高裏奧先生之墓。兩位大學生斥資代葬。”

歐也納在向德·紐沁根夫婦和德·雷斯托夫婦兩家求告無門之後才接納了朋友的意見。兩家的門房都接到嚴令,使他不得其門而入。他們說:

“先生和夫人不會客。老太爺剛去世,他們悲痛欲絕。”

歐也納很懂巴黎上流社會的規矩,知道堅持也沒有用。看到連見但斐納一麵也不可能,感到一陣心酸,便在門房那裏給她寫了一句話:“您隻消賣掉一件首飾,您父親便能體麵地安息。”

他封好字條,請男爵家的門房托泰蕾絲轉交給她的女主人。誰知門房把字條交給了男爵,被男爵扔進了火爐。一切安排妥當以後,歐也納於三時左右回到公寓。看見門前一副棺木僅有一幅黑布覆蓋,擺在兩把椅子上,停放在冷寂的街頭,此情此景,使他不禁掉下了眼淚。鍍銀的銅盤上裝滿了聖水,泡著一把破刷子,誰也沒有碰過。門上也沒掛黑紗。窮人辦喪事一切從簡,既沒有隨從,也沒有親戚朋友。畢安訓在醫院不能來,寫了個字條給拉斯蒂涅,向他彙報和教堂交涉的結果,告訴他做台彌撒太貴,隻能做一次晚禱,而且已經派克裏斯朵夫送了信給殯儀館。歐也納看完畢安訓匆匆寫下的條子時,忽然看見伏蓋太太手裏拿著藏有老頭子兩個女兒頭發的有金圈裝飾的胸盒。

“您怎敢拿這個?”他問道。

“老天爺!難道要一齊埋了不成?”西爾維說道,“那是金子做的呀。”

“當然!”歐也納生氣地說道,“至少該讓他帶走唯一一件能代表他兩個女兒的東西啊。”

靈車來了,歐也納叫人把棺木抬上去,起出釘子,恭恭敬敬地把但斐納和阿娜斯塔齊還年輕、純潔、未嫁時的畫像放在老人家的胸前,兩姐妹當時還像老人臨終叫喊中所說,“還不會強嘴呐。”除了兩個裝殮工以外,隻有拉斯蒂涅和克裏斯朵夫隨著靈車走向離聖熱內維埃弗新街不遠的聖艾蒂安·托·蒙教堂。到了以後,遺體被送到一個低矮陰暗的小靈堂。大學生四麵看看,找不到高老頭的兩個女兒或者她們的丈夫。隻有他和曾經得過他不少小費,認為應該最後給他盡點兒心意的克裏斯朵夫兩個人。兩位教士、唱聖詩的孩子和教堂執事還沒有到。拉斯蒂涅握了握克裏斯朵夫的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是的,歐也納先生,”克裏斯朵夫說道,“他是個好人,從來沒大聲說過一句話,沒害過人,也沒做過壞事。”

兩位神父、唱聖詩的孩子和教堂執事來了。當時教會錢還不多,不能免費給人辦事。他們就按七十法郎的規格做了該做的事,唱了一首聖詩,念了《追思已亡經》和《哀悼經》。儀式進行了二十分鍾。隻有一輛喪車,讓一位神父和唱聖詩的孩子乘坐,他們同意載歐也納和克裏斯朵夫一起去。

“沒有送葬隊伍,”神父說道,“咱們可以走快些,以免耽擱時間,已經五點半了。”

可是,當遺體上了靈車以後,來了兩輛有爵徽但沒人坐的馬車,那是德·雷斯托伯爵和德·紐沁根男爵的車子,隨著靈柩一直來到拉雪茲神父公墓。六點鍾,高老頭的遺體被放進了墓穴,周圍站著他兩個女兒家的管事。大學生花錢買來的簡短的經文念完,管事們和神父便馬上溜了。兩個掘墓工鏟了幾把土扔在棺木上以後便直起腰來,其中一個向拉斯蒂涅要賞錢。歐也納翻遍口袋,一個錢也沒有,隻好向克裏斯朵夫借了一個法郎。

這件事雖然小,卻使拉斯蒂涅傷心不已。夕陽西下,潮濕的暮靄挑起他滿懷愁緒。他看了看墳墓,掩埋了他青年人的最後一滴眼淚,這是神聖的感情從一顆純潔的心裏釋放出來的眼淚,一經落地便濺回高高的上空。他雙手交叉放在胸前,凝視著浮雲。克裏斯朵夫看見他這樣,便悄悄地走了。

拉斯蒂涅一個人向公墓的高處走了幾步,看見蜿蜒曲折地躺在塞納河兩岸的巴黎已是華燈初上。他的眼睛幾乎是貪婪地緊盯著旺多姆廣場的圓柱和榮軍院的拱頂之間,那便是他企圖進入的上流社會所在地。他向這個嗡嗡作響的蜂房看了一眼,似乎想吸盡其中的蜂蜜,同時喊出了這樣一句豪言壯語:“好,現在咱們來較量較量吧!”

接著,作為向社會挑戰的第一個行動,他徑直到德·紐沁根夫人家吃晚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