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複上疏曰:“陛下有先聖之位而無先聖之名,有先聖之民而無先聖之吏,是以勢同而治異。先世之吏正,故其民篤;今世之吏邪,故其民薄。政弊而不行,令倦而不聽。夫使邪吏行弊政,用倦令治薄民,民不可得而化,此治之所以異也。臣聞周公旦治天下,期年而變,三年而化,五年而定。唯陛下之所誌。”書奏,天子以冊書答曰:“問:弘稱周公之治,弘之材能自視孰與周公賢?”弘對曰:“愚臣淺薄,安敢比材於周公!雖然,愚心曉然見治道之可以然也。去虎豹馬牛,禽獸之不可製者也,及其教馴服習之,至可牽持駕服,唯人之從。臣聞揉曲木者不累日,銷金石者不累月,夫人之於利害好惡,豈比禽獸木石之類哉?期年而變,臣弘尚竊遲之。”上異其言。
時方通西南夷,巴、蜀苦之,詔使弘視焉。還奏事,盛毀西南夷無所用,上不聽。每朝會議,開陳其端,使人主自擇,不肯麵折庭爭。於是上察其行慎厚,辯論有餘,習文法吏事,緣飾以儒術,上說之,一歲中至左內史。
弘奏事,有所不可,不肯庭辯。常與主爵都尉汲黯請間,黯先發之,弘推其後,上常說,所言皆聽,以此日益親貴。嚐與公卿約議,至上前,皆背其約以順上指。汲黯庭詰弘曰:“齊人多詐而無情,始為與臣等建此議,今皆背之,不忠。”上問弘,弘謝曰:“夫知臣者以臣為忠,不知臣者以臣為不忠。”上然弘言。左右幸臣每毀弘,上益厚遇之。
弘為人談笑多聞,常稱以為人主病不廣大,人臣病不儉節。養後母孝謹,後母卒,服喪三年。
為內史數年,遷禦史大夫。時又東置蒼海,北築朔方之郡。弘數諫,以為罷弊中國以奉無用之地,願罷之。於是上乃使朱買臣等難弘置朔方之便。發十策,弘不得一。弘乃謝曰:“山東鄙人,不知其便若是,願罷西南夷、蒼海,專奉朔方。”上乃許之。
汲黯曰:“弘位在三公,奉祿甚多,然為布被,此詐也。”上問弘,弘謝曰:“有之。夫九卿與臣善者無過黯,然今日庭詰弘,誠中弘之病。夫以三公為布被,誠飾詐欲以釣名。且臣聞管仲相齊,有三歸,侈擬於君,桓公以霸,亦上僭於君。晏嬰相景公,食不重肉,妾不衣絲,齊國亦治,亦下比於民。今臣弘位為禦史大夫,為布被,自九卿以下至於小吏無差,誠如黯言。且無黯,陛下安聞此言?”上以為有讓,愈益賢之。
元朔中,代薛澤為丞相。先是,漢常以列侯為丞相,唯弘無爵,上於是下詔曰:“朕嘉先聖之道,開廣門路,宣招四方之士,蓋古者任賢而序位,量能以授官,勞大者厥祿厚,德盛者獲爵尊,故武功以顯重,而文德以行褒。其以高成之平津鄉戶六百五十封丞相弘為平津侯。”其後以為故事,至丞相封,自弘始也。
時,上方興功業,婁舉賢良。弘自見為舉首,起徒步,數年至宰相封侯,於是起客館,開東閣以延賢人,與參謀議。弘身食一肉,脫粟飯,故人賓客仰衣食,奉祿皆以給之,家無所餘。然其性意忌,外寬內深。諸常與弘有隙,無近遠,雖陽與善,後竟報其過。殺主父偃,徙董仲舒膠西,皆弘力也。
後淮南、衡山謀反,治黨與方急,弘病甚,自以為無功而封侯,居宰相位,宜佐明主填撫國家,使人由臣子之道。今諸侯有畔逆之計,此大臣奉職不稱也。恐病死無以塞責,乃上書曰:“臣聞天下通道五,所以行之者三。君臣、父子、夫婦、長幼、朋友之交,五者天下之通道也;仁、知、勇三者,所以行之也。故曰‘好問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知此三者,知所以自治;知所以自治,然後知所以治人。’未有不能自治而能治人者也。陛下躬孝弟,監三王,建周道,兼文武,招徠四方之士,任賢序位,量能授官,將以厲百姓勸賢材也。今臣愚駑,無汗馬之勞,陛下過意擢臣弘卒伍之中,封為列侯,致位三公。臣弘行能不足以稱,加有負薪之疾,恐先狗馬填溝壑,終無以報德塞責。願歸侯,乞骸骨,避賢者路。”上報曰:“古者賞有功,褒有德,守成上文,遭遇右武,未有易此者也。朕夙夜庶幾,獲承至尊,懼不能寧,惟所與共為治者,君宜知之。蓋君子善善及後世,若茲行,常在朕躬。君不幸罹霜露之疾,何恙不已,乃上書歸侯,乞骸骨,是章朕之不德也。今事少閑,君其存精神,止念慮,輔助醫藥以自持。”因賜告牛、酒、雜帛。居數月,有瘳,視事。
凡為丞相禦史六歲,年八十,終丞相位。其後李蔡、嚴青翟、趙周、石慶、公孫賀、劉屈氂繼踵為丞相。自蔡至慶,丞相府客館丘虛而已,至賀、屈氂時壞以為馬廄車庫奴婢室矣。唯慶以惇謹,複終相位,其餘盡伏誅雲。
弘子度嗣侯,為山陽太守十餘歲,詔征巨野令史成詣公車,度留不遣,坐論為城旦。
元始中,修功臣後,下詔曰:“漢興以來,股肱在位,身行儉約,輕財重義,未有若公孫弘者也。位在宰相封侯,而為布被脫粟之飯,奉祿以給故人賓客,無有所餘,可謂減於製度,而率下篤俗者也,與內厚富而外為詭服以釣虛譽者殊科。夫表德章義,所以率世厲俗,聖王之製也。其賜弘後子孫之次見為適者,爵關內侯,食邑三百戶。”
卜式,河南人也。以田畜為事。有少弟,弟壯,式脫身出,獨取畜羊百餘,田宅財物盡與弟。式入山牧,十餘年,羊致千餘頭,買田宅。而弟盡破其產,式輒複分與弟者數矣。
時漢方事匈奴,式上書,願輸家財半助邊。上使使問式:“欲為官乎?”式曰:“自小牧羊,不習仕宧,不願也。”使者曰:“家豈有冤,欲言事乎?”式曰:“臣生與人亡所爭,邑人貧者貸之,不善者教之,所居,人皆從式,式何故見冤!”使者曰:“苟,子何欲?”式曰:“天子誅匈奴,愚以為賢者宜死節,有財者宜輸之,如此而匈奴可滅也。”使者以聞。上以語丞相弘。弘曰:“此非人情。不軌之臣不可以為化而亂法,願陛下勿許。”上不報,數歲乃罷式。式歸,複田牧。
歲餘,會渾邪等降,縣官費眾,倉府空,貧民大徙,皆卬給縣官,無以盡贍。式複持錢二十萬與河南太守,以給徙民。河南上富人助貧民者,上識式姓名,曰:“是固前欲輸其家半財助邊。”乃賜式外繇四百人,式又盡複與官。是時,富豪皆爭匿財,唯式尤欲助費。上於是以式終長者,乃召拜式為中郎,賜爵左庶長,田十頃,布告天下,尊顯以風百姓。
初,式不願為郎,上曰:“吾有羊在上林中,欲令子牧之。”式既為郎,布衣草而牧羊。歲餘,羊肥息。上過其羊所,善之。式曰:“非獨羊也,治民亦猶是矣。以時起居,惡者輒去,毋令敗群。”上奇其言,欲試使治民。拜式緱氏令,緱氏便之;遷成皋令,將漕最。上以式樸忠,拜為齊王太傅,轉為相。
會呂嘉反,式上書曰:“臣聞主愧臣死。群臣宜盡死節,其駑下者宜出財以佐軍,如是則強國不犯之道也。臣願與子男及臨菑習弩博昌習船者請行死之,以盡臣節。”上賢之,下詔曰:“朕聞報德以德,報怨以直。今天下不幸有事,郡縣諸侯未有奮繇直道者也。齊相雅行躬耕,隨牧畜番,輒分昆弟,更造,不為利惑。日者北邊有興,上書助官。往年西河歲惡,率齊人入粟。今又首奮,雖未戰,可謂義形於內矣。其賜式爵關內侯,黃金四十斤,田十頃,布告天下,使明知之。”
元鼎中,征式代石慶為禦史大夫。式既在位,言郡國不便鹽鐵而船有算,可罷。上由是不說式。明年當封禪,式又不習文章,貶秩為太子太傅,以兒寬代之。式以壽終。
兒寬,千乘人也。治《尚書》,事歐陽生。以郡國選詣博士,受業孔安國。貧無資用,嚐為弟子都養。時行賃作,帶經而鋤,休息輒讀誦,其精如此。以射策為掌故,功次,補廷尉文學卒史。
寬為人溫良,有廉知自將,善屬文,然懦於武,口弗能發明也。時張湯為廷尉,廷尉府盡用文史法律之吏,而寬以儒生在其間,見謂不習事,不署曹,除為從史,之北地視畜數年。還至府,上畜簿,會廷尉時有疑奏,已再見卻矣,掾史莫知所為。寬為言其意,掾史因使寬為奏。奏成,讀之皆服,以白廷尉湯。湯大驚,召寬與語,乃奇其材,以為掾。上寬所作奏,即時得可。異日,湯見上。問曰:“前奏非俗吏所及,誰為之者?”湯言兒寬。上曰:“吾固聞之久矣。”湯由是鄉學,以寬為奏讞掾,以古法義決疑獄,甚重之。及湯為禦史大夫,以寬為掾,舉侍禦史。見上,語經學,上說之,從問《尚書》一篇。擢為中大夫,遷左內史。
寬既治民,勸農業,緩刑罰,理獄訟,卑體下士,務在於得人心;擇用仁厚士,推情與下,不求名聲,吏民大信愛之。寬表奏開六輔渠,定水令以廣溉田。收租稅,時裁闊狹,與民相假貸,以故租多不入。後有軍發,左內史以負租課殿,當免。民聞當免,皆恐失之,大家牛車,小家擔負,輸租屬不絕,課更以最。上由此愈奇寬。
及議欲放古巡狩封禪之事,諸儒對者五十餘人,未能有所定。先是,司馬相如病死,有遺書,頌功德,言符瑞,足以封泰山。上奇其書,以問寬,寬對曰:“陛下躬發聖德,統楫群元,宗祀天地,薦禮百神,精神所鄉,征兆必報,天地並應,符瑞昭明。其封泰山,禪梁父,昭姓考瑞,帝王之盛節也。然享薦之義,不著於經,以為封禪告成,合祛於天地神祇,祗戒精專以接神明。總百官之職,各稱事宜而為之節文。唯聖主所由,製定其當,非群臣之所能列。今將舉大事,優遊數年,使群臣得人自盡,終莫能成。唯天子建中和之極,兼總條貫,金聲而玉振之,以順成天慶,垂萬世之基。”上然之,乃自製儀,采儒術以文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