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嚐使諸數家射覆,置守宮盂下,射之,皆不能中。朔自讚曰:“臣嚐受《易》,請射之。”乃別蓍布卦而對曰:“臣以為龍又無角,謂之為蛇又有足,跂跂脈脈善緣壁,是非守宮即蜥蜴。”上曰:“善。”賜帛十匹。複使射他物,連中,輒賜帛。
時,有幸倡郭舍人,滑稽不窮,常侍左右,曰:“朔狂,幸中耳,非至數也。臣願令朔複射,朔中之,臣榜百,不能中,臣賜帛。”乃覆樹上寄生,令朔射之。朔曰:“是藪也。”舍人曰:“果知朔不能中也。”朔曰:“生肉為膾,幹肉為脯;著樹為寄生,盆下為藪。”上令倡監榜舍人,舍人不勝痛,呼謈。朔笑之曰:“咄!口無毛,聲謷謷,(凥)〔尻〕益高。”舍人恚曰:“朔擅詆欺天子從官,當棄市。”上問朔:“何故詆之?”對曰:“臣非敢詆之,乃與為隱耳。”上曰:“隱雲何?”朔曰:“夫口無毛者,狗竇也;聲謷謷者,鳥哺也;尻益高者,鶴俯啄也。”舍人不服,因曰:“臣願複問朔隱語,不知,亦當榜。”即妄為諧語曰:“令壺齟,老柏塗,伊優亞,狋吽牙。何謂也?”朔曰:“令者,命也。壺者,所以盛也。齟者,齒不正也。老者,人所敬也。柏者,鬼之廷也。塗者,漸洳徑也。伊優亞者,辭未定也。狋吽牙者,兩犬爭也。”舍人所問,朔應聲輒對,變詐鋒出,莫能窮者,左右大驚。上以朔為常侍郎,遂得愛幸。
久之,伏日,詔賜從官肉。大官丞日晏不來,朔獨拔劍割肉,謂其同官曰:“伏日當蚤歸,請受賜。”即懷肉去。大官奏之。朔入,上曰:“昨賜肉,不待詔,以劍割肉而去之,何也?”朔免冠謝。上曰:“先生起,自責也!”朔再拜曰:“朔來!朔來!受賜不待詔,何無禮也!拔劍割肉,一何壯也!割之不多,又何廉也!歸遺細君,又何仁也!”上笑曰:“使〔先〕生自責,乃反自譽!”複賜酒一石,肉百斤,歸遺細君。
初,建元三年,微行始出,北至池陽,西至黃山,南獵長楊,東遊宜春。微行常用飲酎已。八九月中,與侍中常侍武騎及待詔隴西北地良家子能騎射者期諸殿門,故有“期門”之號自此始。微行以夜漏下十刻乃出,常稱平陽侯。旦明,入山下馳射鹿豕狐兔,手格熊羆,馳騖禾稼稻粳之地。民皆號呼罵詈,相聚會,自言鄠杜令。令往,欲謁平陽侯,諸騎欲擊鞭之。令大怒,使吏嗬止,獵者數騎見留,乃示以乘輿物,久之乃得去。時夜出夕還,後齎五日糧,會朝長信宮,上大歡樂之。是後,南山下乃知微行數出也,然尚迫於太後,未敢遠出。丞相禦史知指,乃使右輔都尉徼循長楊以東,右內史發小民共待會所。後乃私置更衣,從宣曲以南十二所,中休更衣,投宿諸宮,長楊、五柞、倍陽、宣曲尤幸。於是上以為道遠勞苦,又為百姓所患,乃使太中大夫吾丘壽王與待詔能用算者二人,舉籍阿城以南,盩厔以東,宜春以西,提封頃畝,及其賈直,欲除以為上林苑,屬之南山。又詔中尉、左右內史表屬縣草田,欲以償鄠杜之民。吾丘壽王奏事,上大說稱善。時朔在傍,進諫曰:
臣聞謙遜靜愨,天表之應,應之以福;驕溢靡麗,天表之應,應之以異。今陛下累郎台,恐其不高也;弋獵之處,恐其不廣也。如天不為變,則三輔之地盡可以為苑,何必盩厔、鄠、杜乎!奢侈越製,天為之變,上林雖小,臣尚以為大也。
夫南山,天下之阻也,南有江、淮,北有河、渭,其地從汧、隴以東,商、以西,厥壤肥饒。漢興,去三河之地,止霸、產以西,都涇、渭之南,此所謂天下陸海之地,秦之所以虜西戎兼山東者也。其山出玉石,金、銀、銅、鐵,豫章、檀、柘,異類之物,不可勝原,此百工所取給,萬民所卬足也。又有粳稻、梨、栗、桑、麻、竹箭之饒,土宜薑芋,水多蛙魚,貧者得以人給家足,無饑寒之憂。故酆、鎬之間號為土膏,其賈畝一金。今規以為苑,絕陂池水澤之利,而取民膏腴之地,上乏國家之用,下奪農桑之業,棄成功,就敗事,損耗五穀,是其不可一也。且盛荊棘之林,而長養麋鹿,廣狐兔之苑,大虎狼之虛,又壞人塚墓,發人室廬,令幼弱懷土而思,耆老泣涕而悲,是其不可二也。斥而營之,垣而囿之,騎馳東西,車騖南北,又有深溝大渠,夫一日之樂不足以危無堤之輿,是其不可三也。故務苑囿之大,不恤農時,非所以強國富人也。
夫殷作九市之宮而諸侯畔,靈王起章華之台而楚民散,秦興阿房之殿而天下亂。糞土愚臣,忘生觸死,逆盛意,犯隆指,罪當萬死,不勝大願,願陳《泰階六符》,以觀天變,不可不省。
是日因奏《泰階》之事,上乃拜朔為太中大夫給事中,賜黃金百斤。然遂起上林苑,如壽王所奏雲。
久之,隆慮公主子昭平君尚帝女夷安公主,隆慮主病困,以金千斤、錢千萬為昭平君豫贖死罪,上許之。隆慮主卒,昭平君日驕,醉殺主傅,獄係內官。以公主子,廷尉上請請論。左右人人為言:“前又入贖,陛下許之。”上曰:“吾弟老有是一子,死以屬我。”於是為之垂涕歎息良久,曰:“法令者,先帝所造也,用弟故而誣先帝之法,吾何麵目入高廟乎!又下負萬民。”乃可其奏,哀不能自止,左右盡悲。朔前上壽,曰:“臣聞聖王為政,賞不避仇讎,誅不擇骨肉,《書》曰:‘不偏不黨,王道蕩蕩。’此二者,五帝所重,三王所難也。陛下行之,是以四海之內元元之民各得其所,天下幸甚!臣朔奉觴,昧死再拜上萬歲壽。”上乃起,入省中,夕時召讓朔,曰:“傳曰‘時然後言,人不厭其言’。今先生上壽,時乎?”朔免冠頓首曰:“臣聞樂太盛則陽溢,哀太盛則陰損,陰陽變則心氣動,心氣動則精神散,〔精神散〕而邪氣及。銷憂者莫若酒,臣朔所以上壽者,明陛下正而不阿,因以止哀也。愚不知忌諱,當死。”先是,朔嚐醉入殿中,小遺殿上,劾不敬。有詔免為庶人,待詔宦者署,因此(時)〔對〕複為中郎,賜帛百匹。
初,帝姑館陶公主號竇太主,堂邑侯陳午尚之。午死,主寡居,年五十餘矣,近幸董偃。始偃與母以賣珠為事,偃年十三,隨母出入主家。左右言其姣好,主召見,曰:“吾為母養之。”因留第中,教書計相馬禦射,頗讀傳記。至年十八而冠,出則執轡,入則侍內。為人溫柔愛人,以主故,諸公接之,名稱城中,號曰董君。主因推令散財交士,令中府曰:“董君所發,一日金滿百斤,錢滿百萬,帛滿千匹,乃白之。”安陵爰叔者,爰盎兄子也,與偃善,謂偃曰:“足下私侍漢主,挾不測之罪,將欲安處乎?”偃懼曰:“憂之久矣,不知所以。”爰叔曰:“顧城廟遠無宿宮,又有(荻)〔萩〕竹籍田,足下何不白主獻長門園?此上所欲也。如是,上知計出於足下也,則安枕而臥,長無慘怛之憂。久之不然,上且請之,於足下何如?”偃頓首曰:“敬奉教。”入言之主,主立奏書獻之。上大說,更名竇太主園為長門宮。主大喜,使偃以黃金百斤為爰叔壽。
叔因是為董君畫求見上之策,令主稱疾不朝。上往臨疾,問所欲,主辭謝曰:“妾幸蒙陛下厚恩,先帝遺德,奉朝請之禮,備臣妾之儀,列為公主,賞賜邑入,隆天重地,死無以塞責。一日卒有不勝灑掃之職,先狗馬填溝壑,竊有所恨,不勝大願,願陛下時忘萬事,養精遊神,從中掖庭回輿,枉路臨妾山林,得獻觴上壽,娛樂左右。如是而死,何恨之有!”上曰:“主何憂?幸得愈。恐群臣從官多,大為主費。”上還,有頃,主疾愈,起謁,上以錢千萬從主飲。後數日,上臨山林,主自執宰敝膝,道入登階就坐。坐未定,上曰:“願謁主人翁。”主乃下殿,去簪珥,徒跣頓首謝曰:“妾無狀,負陛下,身當伏誅。陛下不致之法,頓首死罪。”有詔謝。主簪履起,之東廂自引董君。董君綠幘傅,隨主前,伏殿下。主乃讚:“館陶公主胞人臣偃昧死再拜謁。”因叩頭謝,上為之起。有詔賜衣冠上。偃起,走就衣冠。主自奉食進觴。當是時,董君見尊不名,稱為“主人翁”,飲大歡樂。主乃請賜將軍、列侯、從官金錢雜繒各有數。於是董君貴寵,天下莫不聞。郡國狗馬蹴鞠劍客輻湊董氏。常從遊戲北宮,馳逐平樂,觀雞鞠之會,角狗馬之足,上大歡樂之。於是上為竇太主置酒宣室,使謁者引內董君。
是時,朔陛戟殿下,辟戟而前曰:“董偃有斬罪三,安得入乎?”上曰:“何謂也?”朔曰:“偃以人臣私侍公主,其罪一也。敗男女之化,而亂婚姻之禮,傷王製,其罪二也。陛下富於春秋,方積思於《六經》,留神於王事,馳騖於唐、虞,折節於三代,偃不遵經勸學,反以靡麗為右,奢侈為務,盡狗馬之樂,極耳目之欲,行邪枉之道,徑淫辟之路,是乃國家之大賊,人主之大。偃為淫首,其罪三也。昔伯姬燔而諸侯憚,奈何乎陛下?”上默然不應良久,曰:“吾業以設飲,後而自改。”朔曰:“不可。夫宣室者,先帝之正處也,非法度之政不得入焉。故淫亂之漸,其變為篡,是以豎貂為淫而易牙作患,慶父死而魯國全,管、蔡誅而周室安。”上曰:“善。”有詔止,更置酒北宮,引董君從東司馬門。東司馬門更名東交門。賜朔黃金三十斤。董君之寵由是日衰,至年三十而終。後數歲,竇太主卒,與董君會葬於霸陵。是後,公主貴人多逾禮製,自董偃始。
時,天下侈靡趨末,百姓多離農畝。上從容問朔:“吾欲化民,豈有道乎?”朔對曰:“堯、舜、禹、湯、文、武、成、康上古之事,經曆數千載,尚難言也,臣不敢陳。願近述孝文皇帝之時,當世耆老皆聞見之。貴為天子,富有四海,身衣弋綈,足履革舄,以韋帶劍,莞蒲為席,兵木無刃,衣縕無文,集上書囊以為殿帷;以道德為麗,以仁義為準。於是天下望風成俗,昭然化之。今陛下以城中為小,圖起建章,左鳳闕,右神明,號稱千門萬戶;木土衣綺繡,狗馬被繢罽;宮人簪玳瑁,垂珠璣;設戲車,教馳逐,飾文采,叢珍怪;撞萬石之鍾,擊雷霆之鼓,作俳優,舞鄭女。上為淫侈如此,而欲使民獨不奢侈失農,事之難者也。陛下誠能用臣朔之計,推甲乙之帳燔之於四通之衢,卻走馬示不複用,則堯、舜之隆宜可與比治矣。《易》曰:‘正其本,萬事理;失之毫氂,差以千裏。’願陛下留意察之。”
朔雖詼笑,然時觀察顏色,直言切諫,上常用之。自公卿在位,朔皆敖弄,無所為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