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延元年,為北地太守。時,災異尤數,永當之官,上使衛尉淳於長受永所欲言。永對曰:
臣永幸得以愚朽之材為太中大夫,備拾遺之臣,從朝者之後,進不能盡思納忠輔宣聖德,退無被堅執銳討不義之功,猥蒙厚恩,仍遷至北地太守。絕命隕首,身膏野草,不足以報塞萬分。陛下聖德寬仁,不遺易忘之臣,垂周文之聽,下及芻蕘之愚,有詔使衛尉受臣永所欲言。臣聞事君之義,有言責者盡其忠,有官守者修其職。臣永幸得免於言責之辜,有官守之任,當畢力遵職,養綏百姓而已,不宜複關得失之辭。忠臣之於上,誌在過厚,是故遠不違君,死不忘國。昔史魚既沒,餘忠未訖,委柩後寢,以屍達誠;汲黯身外思內,發憤舒憂,遺言李息。經曰:“雖爾身在外,乃心無不在王室。”臣永幸得給事中出入三年,雖執幹戈守邊垂,思慕之心常存於省闥,是以敢越郡吏之職,陳累年之憂。
臣聞天生蒸民,不能相治,為立王者以統理之,方製海內非為天子,列土封疆非為諸侯,皆以為民也。垂三統,列三正,去無道,開有德,不私一姓,明天下乃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王者躬行道德,承順天地,博愛仁恕,恩及行葦,籍稅取民不過常法,宮室車服不逾製度,事節財足,黎庶和睦,則卦氣理效,五征時序,百姓壽考,庶草蕃滋,符瑞並降,以昭保右。失道妄行,逆天暴物,窮奢極欲,湛湎荒淫,婦言是從,誅逐仁賢,離逖骨肉,群小用事,峻刑重賦,百姓愁怨,則卦氣悖亂,咎征著郵,上天震怒,災異屢降,日月薄食,五星失行,山崩川潰,水泉踴出,妖孽並見,茀星耀光,饑饉薦臻,百姓短折,萬物夭傷。終不改寤,惡洽變備,不複譴告,更命有德。《詩》雲:“乃眷西顧,此惟予宅。”
夫去惡奪弱,遷命賢聖,天地之常經,百王之所同也。加以功德有厚薄,期質有修短,時世有中季,天道有盛衰。陛下承八世之功業,當陽數之標季,涉三七之節紀,遭《無妄》之卦運,直百六之災厄。三難異科,雜焉同會。建始元年以來二十載間,群災大異,交錯鋒起,多於《春秋》所書。八世著記,久不塞除,重以今年正月己亥朔日有食之,三朝之會,四月丁酉四方眾星白晝流隕,七月辛未彗星橫天。乘三難之際會,畜眾多之災異,因之以饑饉,接之以不贍。彗星,極異也,土精所生,流隕之應出於饑變之後,兵亂作矣,厥期不久,隆德積善,懼不克濟。內則為深宮後庭將有驕臣悍妾醉酒狂悖卒起之敗,北宮苑囿街巷之中臣妾之家幽閑之處徵舒、崔杼之亂;外則為諸夏下土將有樊並、蘇令、陳勝、項梁奮臂之禍。內亂朝暮,日戒諸夏,舉兵以火角為期。安危之分界,宗廟之至憂,臣永所以破膽寒心,豫言之累年。下有其萌,然後變見於上,可不致慎!
禍起細微,奸生所易。願陛下正君臣之義,無複與群小媟黷燕飲;中黃門後庭素驕慢不謹嚐以醉酒失臣禮者,悉出勿留。勤三綱之嚴,修後宮之政,抑遠驕妒之寵,崇近婉順之行,加惠失誌之人,懷柔怨恨之心。保至尊之重,秉帝王之威,朝覲法出而後駕,陳兵清道而後行,無複輕身獨出,飲食臣妾之家。三者既除,內亂之路塞矣。
諸夏舉兵,萌在民饑饉而吏不恤,興於百姓困而賦斂重,發於下怨離而上不知。《易》曰:“屯其膏,小貞吉,大貞凶。”傳曰:“饑而不損茲謂泰,厥災水,厥咎亡。”《訞辭》曰:“關動牡飛,辟為無道,臣為非,厥咎亂臣謀篡。”王者遭衰難之世,有饑饉之災,不損用而大自潤,故凶;百姓困貧無以共求,愁悲怨恨,故水;城關守國之固,固將去焉,故牡飛。往年郡國二十一傷於水災,禾黍不入。今年蠶麥鹹惡。百川沸騰,江河溢決,大水泛濫郡國五十有餘。比年喪稼,時過無宿麥。百姓失業流散,群輩守關。大異較炳如彼,水災浩浩,黎庶窮困如此,宜損常稅小自潤之時,而有司奏請加賦,甚繆經義,逆於民心,布怨趨禍之道也。牡飛之狀,殆為此發。古者穀不登虧膳,災屢至損服,凶年不塈塗,明王之製也。《詩》雲:“凡民有喪,扶服救之。”《論語》曰:“百姓不足,君孰予足?”臣願陛下勿許加賦之奏,益減大官、導官、中禦府、均官、掌畜、廩犧用度,止尚方、織室、京師郡國工服官發輸造作,以助大司農。流恩廣施,振贍困乏,開關梁,內流民,恣所欲之,以救其急。立春,遣使者循行風俗,宣布聖德,存恤孤寡,問民所苦,勞二千石,敕勸耕桑,毋奪農時,以慰綏元元之心,防塞大奸之隙,諸夏之亂,庶幾可息。
臣聞上主可與為善而不可與為惡,下主可與為惡而不可與為善。陛下天然之性,疏通聰敏,上主之姿也。少省愚臣之言,感寤三難,深畏大異,定心為善,(損)〔捐〕忘邪誌,毋二舊愆,厲精致政,至誠應天,則積異塞於上,禍亂伏於下,何憂患之有?竊恐陛下公誌未專,私好頗存,尚愛群小,不肯為耳!
對奏,天子甚感其言。
永於經書,泛為疏達,與杜欽、杜鄴略等,不能洽浹如劉向父子及揚雄也。其於天官、《京氏易》最密,故善言災異,前後所上四十餘事,略相反複,專攻上身與後宮而已。黨於王氏,上亦知之,不甚親信也。
永所居任職,為北地太守歲餘,衛將軍商薨,曲陽侯根為票騎將軍,薦永,征入為大司農。歲餘,永病,三月,有司奏請免。故事,公卿病,輒賜告,至永獨即時免。數月,卒於家。本名並,以尉氏樊並反,更名永雲。
杜鄴字子夏,本魏郡繁陽人也。祖父及父積功勞皆至郡守,武帝時徙茂陵。鄴少孤,其母張敞女。鄴壯,從敞子吉學問,得其家書。以孝廉為郎。
與車騎將軍王音善。平阿侯譚不受城門職,後薨,上閔悔之,乃複令譚弟成都侯商位特進,領城門兵,得舉吏如將軍府。鄴見音前與平阿有隙,即說音曰:“鄴聞人情,恩深者其養謹,愛至者其求詳。夫戚而不見殊,孰能無怨?此《棠棣》、《角弓》之詩所為作也。昔秦伯有千乘之國,而不能容其母弟,《春秋》亦書而譏焉。周、召則不然,忠以相輔,義以相匡,同己之親,等己之尊,不以聖德獨兼國寵,又不為長專受榮任,分職於陝,並為弼疑。故內無感恨之隙,外無侵侮之羞,俱享天祐,兩荷高名者,蓋以此也。竊見成都侯以特進領城門兵,複有詔得舉吏如五府,此明詔所欲寵也。將軍宜承順聖意,加異往時,每事凡議,必與及之,指為誠發,出於將軍,則孰敢不說諭?昔文侯寤大雁之獻而父子益親,陳平共一飯之饌而將相加歡,所接雖在楹階俎豆之間,其於為國折衝厭難,豈不遠哉!竊慕倉唐、陸子之義,所白奧內,唯深察焉。”音甚嘉其言,由是與成都侯商親密,二人皆重鄴。後以病去郎。商為大司馬衛將軍,除鄴主簿,以為腹心,舉侍禦史。哀帝即位,遷為涼州刺史。鄴居職寬舒,少威嚴,數年以病免。
是時,帝祖母定陶傅太後稱皇太太後,帝母丁姬稱帝太後,而皇後即傅太後從弟子也。傅氏侯者三人,丁氏侯者二人。又封傅太後同母弟子鄭業為陽信侯。傅太後尤與政專權。元壽元年正月朔,上以皇後父孔鄉侯傅晏為大司馬衛將軍,而帝舅陽安侯丁明為大司馬票騎將軍。臨拜,日食,詔舉方正直言。扶陽侯韋育舉鄴方正,鄴對曰:
臣聞禽息憂國,碎首不恨;卞和獻寶,刖足願之。臣幸得奉直言之詔,無二者之危,敢不極陳!臣聞陽尊陰卑,卑者隨尊,尊者兼卑,天之道也。是以男雖賤,各為其家陽;女雖貴,猶為其國陰。故禮明三從之義,雖有文母之德,必係於子。《春秋》不書紀侯之母,陰義殺也。昔鄭伯隨薑氏之欲,終有叔段篡國之禍;周襄王內迫惠後之難,而遭居鄭之危。漢興,呂太後權私親屬,又以外孫為孝惠後,是時繼嗣不明,凡事多暗,晝昏冬雷之變,不可勝載。竊見陛下行不偏之政,每事約儉,非禮不動,誠欲正身與天下更始也。然嘉瑞未應,而日食、地震,民訛言行籌,傳相驚恐。案《春秋》災異,以指象為言語,故在於得一類而達之也。日食,明陽為陰所臨,《坤卦》乘《離》,《明夷》之象也。《坤》以法地,為土為母,以安靜為德。震,不陰之效也。占象甚明,臣敢不直言其事!
昔曾子問從令之義,孔子曰:“是何言與!”善閔子騫守禮不苟,從親所行,無非理者,故無可間也。前大司馬新都侯莽退伏弟家,以詔策決,複遣就國。高昌侯宏去蕃自絕,猶受封土。製書侍中、駙馬都尉遷不忠巧佞,免歸故郡,間未旬月,則有詔還,大臣奏正其罰,卒不得遣,而反兼官奉使,顯寵過故。及陽信侯業,皆緣私君國,非功義所止。諸外家昆弟無賢不肖,並侍帷幄,布在列位,或典兵衛,或將軍屯,寵意並於一家,積貴之勢,世所稀見所稀聞也。至乃並置大司馬、將軍之官。皇甫雖盛,三桓雖隆,魯為作三軍,無以甚此。當拜之日,暗然日食。不在前後,臨事而發者,明陛下謙遜無專,承指非一,所言輒聽,所欲輒隨,有罪惡者不坐辜罰,無功能者畢受官爵,流漸積猥,正尤在是,欲令昭昭以覺聖朝。昔詩人所刺,《春秋》所譏,指象如此,殆不在它。由後視前,忿邑非之,逮身所行,不自鏡見,則以為可,計之過者。疏賤獨偏見,疑內亦有此類。天變不空,保右世主如此之至,奈何不應!
臣聞野雞著怪,高宗深動;大風暴過,成王怛然。願陛下加致精誠,思承始初,事稽諸古,以厭下心,則黎庶群生無不說喜,上帝百神收還威怒,禎祥福祿何嫌不報!
鄴未拜,病卒。鄴言民訛言行籌,及穀永言王者買私田,彗星隕石牡飛之占,語在《五行誌》。
初,鄴從張吉學,吉子竦又幼孤,從鄴學問,亦著於世,尤長小學。鄴子林,清靜好古,亦有雅材,建武中曆位列卿,至大司空。其正文字過於鄴、竦,故世言小學者由杜公。
讚曰:孝成之世,委政外家,諸舅持權,重於丁、傅在孝哀時。故杜鄴敢譏丁、傅,而欽、永不敢言王氏,其勢然也。及欽欲挹損鳳權,而鄴附會音、商。永陳三七之戒,斯為忠焉,至其引申伯以阿鳳,隙平阿於車騎,指金、火以求合,可謂諒不足而談有餘者。孔子稱“友多聞”,三人近之矣。漢書卷八十六
何武王嘉師丹傳第五十六
何武字君公,蜀郡郫縣人也。宣帝時,天下和平,四夷賓服,神爵、五鳳之間屢蒙瑞應。而益州刺史王襄使辯士王褒頌漢德,作《中和》、《樂職》、《宣布》詩三篇。武年十四五,與成都楊覆眾等共習歌之。是時,宣帝循武帝故事,求通達茂異士,召見武等於宣室。上曰:“此盛德之事,吾何足以當之哉!”以褒為待詔,武等賜帛罷。
武詣博士受業,治《易》。以射策甲科為郎,與翟方進交誌相友。光祿勳舉四行,遷為鄠令,坐法免歸。
武兄弟五人,皆為郡吏,郡縣敬憚之。武弟顯家有市籍,租常不入,縣數負其課。市嗇夫求商捕辱顯家,顯怒,欲以吏事中商。武曰:“以吾家租賦繇役不為眾先,奉公吏不亦宜乎!”武卒白太守,召商為卒吏,州裏聞之皆服焉。
久之,太仆王音舉武賢良方正,征對策,拜為諫大夫,遷揚州刺史。所舉奏二千石長吏必先露章,服罪者為虧除,免之而已;不服,極法奏之,抵罪或至死。
九江太守戴聖,《禮經》號小戴者也,行治多不法,前刺史以其大儒,優容之。及武為刺史,行部錄囚徒,有所舉以屬郡。聖曰:“後進生何知,乃欲亂人治!”皆無所決。武使從事廉得其罪,聖懼,自免。後為博士,毀武於朝廷。武聞之,終不揚其惡。而聖子賓客為群盜,得,係廬江,聖自以子必死。武平心決之,卒得不死。自是後,聖慚服。武每奏事至京師,聖未嚐不造門謝恩。
武為刺史,二千石有罪,應時舉奏,其餘賢與不肖敬之如一,是以郡國各重其守相,州中清平。行部必先即學宮見諸生,試其誦論,問以得失,然後入傳舍,出記問墾田頃畝、五穀美惡,已乃見二千石,以為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