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興奮道:“操他奶奶的,把小日本的錢討回來,咱們花一花!”
老蔡道:“花?有你用的份?你是什麼人?”
輪不服道:“我是什麼人?我也是中國人!”
老蔡道:“中國人多了!你沒見就是救災款,也層層截留,層層盤剝,到災民手裏也沒多少了。”
水仙嫂也道:“是啊,咱們是什麼人?也來愛國?愛回來的國,給那些當官的糟蹋去了。”
輪嘴硬道:“就是糟蹋,也是自己人糟蹋,我也願意!你管得著嗎?”
大家笑了。“你管得著?水仙嫂就不是中國人?是日本人?”
輪也笑了。“是中國人就得愛國!”他說。他提議,去時要舉國旗。大家讚成。可是沒有國旗。輪說:
“操他奶奶的,要是在國內就好了!國內,連出租司機都在車上插國旗,還一插兩麵國旗。”
有人道:“那你就回去。”
輪道:“你以為我傻呀?回去,就還想舉國旗啊?國旗是我們這些人舉的嗎?”
王國民道:“要國旗也不難,找塊紅布,還有幾塊黃布片,剪五個紅角星,縫上去。”
大家不約而同都把目光轉向了水仙嫂。隻有她能做。水仙嫂不敢拒絕王國民,她說:“你們能找到紅布,我沒問題,隻是我那天要上班,你們幫我舉著旗去,也算是我去了。”
輪叫道:“原來水仙嫂你要開溜呀!”
水仙嫂道:“誰開溜了?我跟你們情況不一樣,我債務重,還要賺錢供那日本人老不死的。”
說著做出要哭的樣子。老蔡煩道:“唉,都黑漆漆的人了,還去什麼遊行。拋頭露麵,還要舉國旗,還怕人家不知道自己是中國人。警察上來一盤查,全給抓了去,遣送回去!”
大家又愣了。輪也不吱聲了。王國民道:“不舉也知道你是中國人!日本人還會跑那裏聲援咱們,讓自己賠錢?那麼多中國人,就是抓,能抓誰?”
一個問:“會不會有攝像頭?秋後算帳,像‘天安門事件’時那樣。”
王國民道:“你以為是中國啊?”
依寶弟問:“不算‘動亂’吧?”
王國民啐道:“你這代小屁孩,又沒有見過‘動亂’,也‘動亂’‘動亂’地叫!你懂什麼?”
依寶弟道:“怎麼不懂?老師說的!”
這些孩子,真是不懂又裝懂。隻能聽老師怎麼說,就照搬。我說:“動亂?是,是‘動亂’,我就因‘動亂’才出來的,我就是‘動亂分子’!”
大家都吃驚地看著我。之前我從來沒有說,覺得跟他們沒什麼好說的。而且我也不想再攪入政治。但是這下,我想!
但是我沒有弄明白,我是亂中國,還是幫中國亂日本。大家也都沒有意識到。王國民說:“不怕,這下是‘亂’日本,共產黨巴不得呢!”
我一愣。
“我聽說,在國內,這種抗議集會,共產黨是網開一麵的,”王國民又說,“還暗暗組織學生去大使館,拿車接。像南聯盟大使館被炸,像抗議日本人的,任憑學生鬧,砸,警察隻站著,小眯眯的,全不管的。造日本人的反,沒事!”
我曾經看過《朝日新聞》的報道,說是中國當局轉移國內矛盾。
“但是日本警察可管呢!”依寶弟道。
王國民道:“日本警察好得很!”
老蔡道:“對咱們黑的,就不好!”
王國民急道:“不好又怎樣?他們也是傻子,抓得住我們?”
老蔡挖苦道:“那不是成了撿軟柿子捏了?”
王國民最聽不得這種話,要發作。大家勸住了,說:“都省一句吧!”對王國民:“你又不是搞政治的人……”
王國民更不愛聽了:“這是‘搞政治’嗎?這是‘愛國’!怎麼是‘搞政治’了?”
王國民是對“政治”一詞反感了。幾乎所有中國人對政治都不感興趣,都惡心。我記得我當教師時教育學生,學生就揶揄:
“又來上政治課!”
但現在想來,我們誰能離得開政治?尤其是在中國這樣的國家。即使是愛國,也是政黨之國。我們別無選擇。還有別的祖國嗎?於是愛國常常被政治所利用,對外民族複仇,對內階級複仇。在中國,人人都是政治陰謀的木偶,人人又都渴望成為木偶操縱者。操縱者操縱被操縱者,被操縱者也能從操縱仇恨對象中得到補償,在複仇中獲得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