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蔡道:“我們並沒有叫你搬啊!你這是說什麼嘛!你出去,單槍匹馬怎麼辦?女兒要再跑了,找誰幫你找?”
我愣。
“都是中國人,大家在外麵都不容易。還不是為了討生活?要是國內好討生活,為什麼要出來?怪都怪咱們是命苦的中國人!”
我心一顫。老蔡眼圈紅了,擺擺手,說:“不要吵了,不要吵了,大不了再去過以前那生活,也不是不能活。不能活了,死了也好!也好……”
我的眼圈也紅了。
03
我懷疑是老蔡的故意安排,一天,那個四川人來“陣地”玩了。為了隱蔽意圖,老蔡還同時叫來了一個胖子。先是到老蔡房間裏,然後老蔡就叫我過去一起喝茶。我不過去。我都不想看他,單是他那個身份,要娶我女兒,對我來說,是個異己。
但是老蔡把他們帶到這邊敲門來了。我隻好出來。老蔡說:“你們都是有文化的人,你是老師,他是留學生,他跟我們沒什麼好談的,幹愣。你們談。”
又對我說:“他叫‘死鳥’。”
“什麼?”
“哦,”老蔡連忙改口,“那是外號,大家都這麼叫。其實是‘思寥’。”
老蔡也是n、l不分,還是說成了“死鳥”。他更不好意思了,說:“他姓李,李さん,李さん。你就當做替我招呼客人了,我去買些方便麵,今天中午炒著吃,我剛從店裏偷了一瓶色拉油回來。”
老蔡晚上在一家餐館洗碗,常順手牽羊帶些東西回來。那四川人笑了。老蔡也不好意思了,說:
“我們沒錢,窮,人窮誌短。你就當是吃我的,不是吃老板的。”
他從門縫瞅了瞅我屋子,歎了口氣。“多好的孩子!”他對那四川人表揚道。
他去牽那個胖子一起走。胖子道:“我不去,我腳酸!”老蔡道:“你不去?讓我這麼老了一個人扛方便麵?你這麼肥,好意思?”硬把他牽走了。
我隻得把四川人帶到走廊一端的盡頭,那裏安靜。站著,四川人自我介紹說,他是武藏野大學大學院的,橋梁工程專業。我不禁瞧了瞧他,穿得幹幹淨淨,整整齊齊,長得順眉順眼的,一看就是典型的理科生,一眼就能看到底,沒有文科生那種酸氣或痞氣。他個頭不高,瘦弱,這讓我安心。他的西服明顯顯得大了,領口太大,脖子從裏麵伸出來,好像插著的木棍。我下意識地將他跟我的女兒比較了一下,估計他還未必有我女兒健壯,他未必鎮得住她。我於是生出了幾絲憐憫。
我應承:“老蔡說過……”
他說:“老蔡愛開玩笑……”
“開玩笑?”老蔡可從來不開玩笑的。他說:“他一直說,我該有個家了。”
原來如此。他的臉紅了起來,又說:“確實,我也老大不小了,畢業後的前景,也基本定了。我的導師已經把我介紹給了一個建築會社,是固定的。工作簽證沒有問題。但是我可不是像老蔡所說的那樣,眼光高。”
老蔡也從來沒有跟我說到他眼光高。我明白了,他是在借此炫耀自己。或者還是心虛?從他的神情,我猜他應該是沒有自信的。我就敷衍道:“在這裏,能夠有工作簽證,確實不容易。”
他笑了:“就是錢多。比我們老家多幾十倍呢!”
他這麼說時,顯出很俗的神情。他插在西服領口上的脖子抻了抻,忽然長出了許多。他繼續說:“現在一般會社吧,一個月也有二十來萬,雖然不算多,但是固定,隻要你保持下去,成為長期會社員,工資有得長的。一旦結婚了,會社還會因為我有了家庭,給補貼。這邊我晚上還可以去打アルバィト(短工),還可以掙它十幾二十萬的,再加上皆勤手當(全出勤補貼)、殘業(加班費)、交通費、七七八八,這些都是錢,都是錢哪!”
他說“都是錢”時,臉上煥發出油光,嘴巴像抹上糖油的糯米糕一樣,甜滋滋的,一副俗不可耐的模樣。當個下等公民還樂此不疲。我冷冷道:
“可是你有沒有想到,在日本人會社裏,你幹到老了,幹到死了,還隻能是普通會社員,永遠是最小?”
“這是的,但是咱是中國人,能混到這份上,也該心滿意足了!”他忽然意識到什麼,又說,“當然我是不會讓我的妻子受委屈的……”
“你怎麼不讓你老婆受委屈?”我冷笑道。
他一笑。“這就是咱們中國男人和日本男人的區別了!日本男人,大男子主義,回到家裏,對老婆頤指氣使的,還在外麵七搞八搞。他們在外麵再風光,他們的老婆也是受委屈;中國男人呢,恰相反,不管怎樣還是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