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清楚這意味著什麼,印證了什麼。日本人真會扯蛋。當時我想。“陣地”裏的其他人聽不清日語,但他們似乎也明白了,也罵了起來:
“日本人,放他媽的狗屁!”
其實這並不是日本人研究的,隻是日本人播放了。這揭開了我們的傷疤。史書記載,福建本屬無諸國。唐朝末年,河南光州一支漢人軍隊攻入福建,滅了無諸國。中原人殺死無諸國男人,把無諸國的女人霸占為妻奴。他們叫她們為“諸娘人”,現在這裏女人還這麼叫。“諸娘人”不從,但是他們已經沒有男人的保護,自殺也不能,她們已經被關押起來。占領軍將士級別高低有別,功勞大小不等,年齡長幼不齊,而待分配女子中也有美醜、老少之分,於是就采用了抓鬮的方式。“諸娘人”被集中在樹林裏,以草席為牆,在她們腳上係上長長的麻繩。麻繩頭拖到了草席牆之外,讓占領軍前來牽引,牽到哪根,就是哪個女人。
“諸娘人”哭天搶地,反抗不從,但是最後還是被強奸,種下了中原人的種子。我們的母親最初就是這樣被霸占的。她們自己的男人已經被殺死了,殘留下的,也隻能唯唯諾諾、戰戰兢兢度著餘生。這是個被殺了陽剛之氣的民族。
女人們生下了強盜的子女,她們不知道該不該留下他們,他們是恥辱的產物,但又畢竟是自己身上的骨肉。她們隻能生下來。她們編出歌謠,或者故事,告訴子女:你們的母親是被欺淩的,你們的父親是強盜。但是那個強盜,又是自己名正言順的丈夫。
這些生出的孩子,被叫作“唐補人”,唐朝的候補男人。至今我們家鄉還這麼叫男人。我們隻是候補男人,殘缺無用。
也許我當初給女兒取那個補天女神的名字,就是企圖給自己補一補?我們很明白自己的身世。我們不要被看做“唐補人”。我們急切要融入中原民族。
但其實,這“我們”仍然是很含混的。我們是王姓的“唐補人”,都說王姓是“閩王”王審知的後代,最先占領閩地的就是王潮、王審邽、王審知三兄弟,稱為“三王入閩”。但我們原來並不姓王,我們隻是小姓。明白地說,我們這個王姓是蹭的。真王姓占據了城郭,我們隻能呆在鄉下。城裏的事跟我們沒有關係。辦船政學堂了,我們沒有文化,我們也不能入學。甲午開戰了,連城裏人都無權過問朝廷,跟我們更沒關係了。戰敗了,日本人來了,城裏跟三天兩頭跟日本人打,我們也同去,被他們趕回來了。跟日本人鬥很過癮哪,什麼都搬出來打了,日本人都搬來了軍艦。越鬧越大,鬧出了“閩案”。全國都來聲援,這聲援也不是聲援我們了王國民動不動就說“閩案”時怎麼怎麼了,其實跟我們沒有關係。終於到了37年,日本人全麵入侵,全民抗戰了,我們機會來了。我們出現了王英雄,他不僅是福建的英雄,也是屬於全國的。當然要死死抓住,他是我們的牌坊,是我們融入的門票。
王國民的演唱激發了族人的歸宿感和自豪感,大家也跟著唱了起來。一邊唱,一邊拍手,感覺一句句歌詞、一下下巴掌打在日本人身上,眼下日本人的代理人就是李思寥。大家抽打李思寥的生殖器,喝彩,怪叫。突然,叫聲停住了。房東站在樓梯口。她的邊上還有一個日本女人,我認出來,就是我們隔壁樓的。一看就知道是她告狀了。
房東注意到了地上的李思寥。大家慌忙遮掩他的下身,用他的上衣擺掩上。可是房東又環顧四周,看明白了。她指著牆上的“喜”字,問:“這是什麼?”
王國民索性道:“結婚!”
“結婚?”
輪頭靈機一動,道:“是跟日本人結婚,嘿嘿!”
老蔡似乎抓到了救命稻草,連連點頭說:“是的,是的,是跟日本人結婚……”他還想找證明,找到了我,問:“是不是?”
當然可以說這是跟日本人結婚。不是以這名義嗎?要是把我女兒,新娘叫出來問,她一定會說,是的。可是能把她叫出來嗎?我能讓她跟日本人結婚嗎?你不讓她跟日本人結婚,卻還要拉日本人來救你,不是很卑劣嗎?我沒說。
老蔡自己說道:“就是,就是!”
房東將信將疑:“在哪裏?”
“在二樓!”輪說。輪說的是新娘在二樓。房東就要上二樓。也許輪不該這麼自作聰明,但我也沒有製止。我也沒有好辦法。而且在我心裏,有一種毀滅的情緒。房東和那女人上了二樓,叫新人在哪裏?她問新郎的名字,大家都不敢說。那女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