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9章 (7)(2 / 3)

任何一個"不壞"的結果,都不能說明過程的必要與合理。人類發明了戰爭,發明了自相殘殺的武器,發明了以一種文明摧毀另一種文明,或者一種較高(較低)的文明征服另一種較低(較高)的文明,甚至整個人類的生存環境都有可能在將來的某一天為戰爭和武器所毀滅,今天的人仍不得不承認,戰爭在人類社會發展進程中往往起到的促進和催化作用。明白地說,就是所謂"進步作用"。但戰爭終究不是一件好事,至少它的過程是非人道的,哪怕現代國際社會設計出那麼多的"人道"的戰爭公約,也還是設計不出一種"人道的戰爭"方式。

戰爭促進和催化進步?殘暴是值得肯定的?盡管戰爭不是好事,不是好事卻是值得肯定的?不可避免的?因為能促進和催化人類的進步?因為人類必須進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非常想念我女兒。女兒,你在哪裏?

我又給菅原打電話,問警方有沒有消息。他說沒有。本來就應該想到,若有,早通知我了。

菅原說,會找到的,他會一直去警察署催問。我知道他是安慰我。他是好人。其實平心而論,日本人大多人很好,甚至比中國人要好得多。可是這並不意味著佐佐木是好人,至少他應該被排除出去。

但要承認日本人是好人,我又不情願。隻是因為我是弱者,必須接受他們的同情。

我想念女兒。有時候我也後悔當初那麼對她。其實想想,我為什麼要那麼固執己見?致使到了這地步。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女兒,隻要你能回來,爸爸向你道歉,對你下跪,爸爸願用一生來賠罪,補償你……

可是女兒沒回來。我徹夜徹夜睡不著,等著她。

一天,我從一家拉麵店櫥窗前走過,發現自己頭發全白了。起初我以為是別人,身後的背景人來人往。我奇怪這個人頭發怎麼白到這種地步。定睛看,把自己嚇了一跳。

這是我嗎?印象中昨天我還是滿頭黑發,怎麼一夜間全白了?以前隻發現自己掉頭發,來日本後會掉頭發了。在這裏大家普遍掉發。我說該不會將來成禿子了,老蔡還說,反正有一壞,就沒有二壞,禿了就不白,白了就不禿。我說,那我寧可白。不料竟真白了,白成這樣了。這個頭,好像不是我的頭了。“從頭說起”?我想起那個博士說的,不,是那個叫王德威的說的。魯迅看到的幻燈片中的那顆頭砍下了,沒有頭的軀體,沒有軀體的頭。軀體因為沒有頭得不到確認,必須追究這個“頭”,“從頭說起”……

原來認識我的人,居然都不認識我了,整個世界好像被翻了個麵了。我回到住處,開鑰匙時,房東從後麵叫住了我,跟我說了一串日語。他知道我是中國人,從來不會跟我講這麼複雜日語的。他以為我是日本人了。就因為換了一個頭。那麼這顆頭如果脫離了身體,是不是就純粹是日本人的頭了?或者是獨自的不知哪國人的頭了?沒有軀體的頭,也沒了牽製,沒了曆史,它因此也可以重新來看這個世界了。它甚至會奇怪,這頭為什麼偏要連在軀體上?那麼這個頭,就是在哪裏都一樣了。那個給俄國人當間諜的中國人的頭,不是被日本人砍離了身體,而是頭本來就自成一體,無所謂砍不砍,那麼凶手也沒有了成就,甚至他在做無用功。這似乎符合那本書作者的觀點:侵略者被所侵略的民族銷融了,是勝利,還是失敗?

假如日本被中華民族所銷融,那麼佐佐木也是中華民族一員了,那麼我為什麼還要阻止我女兒嫁他?她要愛,他愛她,她獲得他的愛,她盡管享受好了。應該是享受的吧?我沒想過,就像我從沒想過去問我妻子的感受一樣。

不,並非如此!因為日本人仍然是統治者,佐佐木也仍然是我女兒的占有者。有道是,這個統治者客觀上能給你帶來強大,外國投資者客觀上能夠給你帶來富裕,奸淫者客觀上能給你帶來快樂,可人的尊嚴呢?毛主席說:“我們中國人是有骨氣的”,孟子說:“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統治者采用懷柔政策,仍然是統治;投資者貌似幫助開發,仍然是剝削;佐佐木愛我女兒,仍然是操我女兒。這是永遠不會改變的法則,從過去,到現在,到將來,永遠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