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聽起來簡直荒謬,但卻是真的。所有的人都並非存心製造假象。但是真相存在嗎?我記起80年代,我和全中國人還在熱衷科學技術的時候,曾聽過一個科學普及講座。那個科學家,忘記叫什麼名字了,他講到自然科學新發現,說同一物質表現為兩種最基本的現象形態,一種是實物、粒子形態,一種是場和波。場是一種基本的、普遍的物質,是相應的時空連續體,而粒子,不過是場的局部凝聚。物質此起彼伏、時散時聚,散之伏之,就表現為場,聚之起之,則表現為粒子。那個科學家風趣地說:物質粒子的存在,隻不過是場的完美狀態在那個位置的擾動,可以說,僅僅是一點“瑕疵”。似乎怕大家聽不懂,他又比喻:波就好比廣闊的沙漠,而物體、粒子就像沙漠裏大大小小的沙丘,沙漠隨時隨地形成沙丘,而沙丘隨時隨地彙入沙漠;或者是海洋,物體、粒子就像海洋中大大小小的浪花,海洋隨時隨處產生浪花,浪花隨時隨處彙入海洋。那海洋,沙漠,就是場。
孟婆不知道,她的“炁”就是“場”。
但沙丘、浪花畢竟存在過,現在還存在。佐佐木是凶手。我女兒怎麼能跟凶手在一起?
你真是無可救藥!孟婆歎道,告訴你吧,她沒有跟佐佐木在一起。如你所願。她沒有答應那個佐佐木。她知道你死了,痛不欲生。她想去投案,向警方說出真相。可是那樣她就沒法把你送回家了。
09
我是我女兒送回中國的。
佐佐木要陪她回中國,她拒絕了。好女兒,我的乖女兒!
佐佐木於是買了同一班的飛機,跟著她到了中國。
我又看到了我的家。佐佐木跟來了,但我的家門在他麵前關上了。他敲門,門沒開。裏麵妻子惶惑地走來走去。她不忍心,女人就是這樣沒用的東西!她想去開門,但又猶豫不決。畢竟我的相片還在牆上,我從相框裏瞧著她。佐佐木沒辦法,走了。這不是他的日本,是我的中國,他隻能客住在賓館裏。你可以住上一天,一個禮拜,一個月,你可以永遠住下去嗎?即使你有錢,簽證也有期限。這下輪到你需要簽證了。
晚上,我瞧見女兒走出了家門。她去幹什麼?我不知道。她一出門,馬上就被佐佐木盯上了。他跟在她後麵。可是我女兒卻不知道。他會對她采取行動嗎?這是在中國,他敢!可是女兒卻對自己采取行動了,她向火車站走去。她沒有走向候車大樓,而是拐向一個偏僻的地方。前頭有個道口,她要幹什麼?她曾經從這樣的地方拚了命逃出來,現在,為什麼還走向這種地方?
她走到了鐵軌上。女兒,你幹什麼?你為什麼要這樣?難道是中了我的魔咒?不遠處一列列車出站了。快逃!快閃開!我叫。可是她聽不見。我也無力阻止她。她躺了下去。怎麼辦?怎麼辦?我看到了佐佐木,他一直跟著她。他箭步飛上去,把她抱起,離開了鐵軌。
女兒掙紮著,她仍要去死。她叫:
“我要跟爸爸去!是我殺死了我爸爸!我要我爸爸!”
佐佐木道:“你爸爸也要你!他所以自己承擔了責任,因為他要你活著!不是要你死!”
我愣。捫心自問,雖然我多次有過要她死的念頭,最後一次還付諸實施了,但是我真的不願意她死。縱使我們現在陰陽相隔,我仍然不希望她來陰間相聚。這話是理解我的,可是說出這話的人,卻偏偏是我的仇人。而且他說這話的目的,就是為了得到我的女兒。
女兒沒有死。但她仍然拒絕他。他每天都來我家敲門,但是女兒沒有開。他就坐在樓道上等。鄰居進進出出,都知道怎麼回事了。他們來替他敲門,女兒仍然不開。他們隻得隔著門勸,他們說外國好,嫁個外國人可以出國定居,他們說人活著不就是為了過得好嗎?他們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嫁給誰都是嫁,不如找個條件好的,經濟條件是最重要的。怪不得都說中國人越來越現實了。女兒叫:
“我不嫁!我可以出家去!”
“嫁”這個詞刺激了她。她覺得好髒:嫁好髒,性好髒,女人好髒,她自己好髒。
“嚇!說什麼意氣話!”大家說,“好,就說出家,你這樣子,能出家幾天?再說,你以為出家就是到了淨土了?”
他們歪歪嘴,走了。
女兒不吱聲了。她也知道自己不能。從小到大,她總是養尊處優,享受慣了,不能吃苦。都怪我慣她。可是難道我生她,就為了讓她過苦日子嗎?人要活,人要幸福,人要發展。這似乎是個悖論,我一生都沒能解答的悖論。也許本來就無法解答。
佐佐木仍然天天來,敲門,坐等。門內一有聲響,他就起來,撲過去。從淩晨到午夜。門不敢開,妻子沒法出去買菜,生活用品快用完了,妻子在屋子裏走得更焦灼了。她對著女兒哭。她從來沒用,比她的女兒更沒用。女兒抹掉媽媽的眼淚,歎口氣,走回自己的房間。她把自己關在自己的房間裏,讓母親開了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