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在我媽眼中讀書等於努力學習,恨不得我把課本都翻爛了才覺得安心。但她總不會逼迫,所以我對這種認識也是置之不理。隻覺得她還不如姥姥淡定,她老人家覺得隻要我還是個學生,就是在讀書。讀書在她眼中更像是個身份。
剛上大學的時候,我以為能用“在北京讀書”這個身份唬住沒怎麼出過村的姥姥,好讓她覺得我是在紅彤彤的天安門旁邊上學的。後來發現熱愛生活的她早對讀書人的身份有了更明晰的概念。
每次回老家從她口中聽來的前屋後院的孩子們又考到一個個壓死黃埔的名校,我都是閉嘴不說,因為等到最後她總會壓低聲音指了指西邊說,“看飛子不讀書現在成啥樣,以前多好的小孩”。
我沒上過幼兒園,整個童年都是在姥姥家度過的,她常常會在平房頂上放張桌子教我寫字,讓我在上學前就會寫了好多繁體字,怎麼也改不過來。
飛子大我五歲,已經上小學了,他放學後常常會爬上自家平房頂然後跨過來坐我旁邊寫作業,順帶著教我算數。那時候我覺得大五歲的人已經是個什麼都懂的可怕物種,他讓我喊他飛哥,我便屁顛屁顛的喊了好幾年。說起來那個時候的飛哥還是讀書的。
姥姥村有幾百戶人,也不算小,但巧的是跟飛哥差不多大的孩子一個沒有。每逢周末和寒暑假,他隻能帶著我們一群學齡前小屁孩走東闖西。
記憶中飛哥打撲克最厲害,玩彈弓又最準,知道的很多,挨的打也最多。
飛爸在村裏小作坊的流水線上倒班工作,生活沒規律,脾氣很差。夏天我們一家在院子裏吃飯的時候常趕上他又和飛媽幹仗,鍋碗瓢盆齊飛的聲音混著罵聲,聽得心驚膽戰。
飛哥有時會受到濺射傷害,順帶著挨了頓揍後也不哭不鬧,要不窩在屋裏等這陣過去,要不爬到平房頂上坐著。姥姥喊他下來吃點,他是應著聲卻不下來。
有次大戰之後倒是飛爸氣急敗壞得從我家房頂下來,罵罵咧咧得說著兔崽子跑出去把院子門鎖上了。姥姥在後麵攆著喊,好好的孩子別給打壞了。
但無論如何,飛哥那時候還是讀書的。
有年冬天,村裏出了件新鮮事。南頭的一個50多歲的鰥夫娶了個小媳婦,外地的,模樣看起來不過20左右,可能更小一點。說話尖聲細語,在都是濃濃鄉音的環境裏顯得拿腔拿調。我偶爾聽姥姥和村裏的人談論時,叫她是“說腔的”。
不出一周,小媳婦就把臨街的屋子拾掇了一番,讓鰥夫修了個門,掛上招牌,裏麵擺上個理發椅,這個6、7平米的小廂房搖身一遍成了“8廊”。
這更是件新鮮事。正好趕上冬天農閑的時候,各家各戶的大老爺們沒事做都跑過來,擠在小屋裏圍著爐子或站或坐。這裏的樂趣從最開始的看穿著紅棉襖的新鮮人,慢慢變成了品頭論足、嬉笑調侃著理發的熟人,後來男人們索性在那擺上桌子打起了麻將。
或許是“8廊”這個名字取得好,大家玩的樂嗬,每天贏錢的人給小媳婦一點台費,算是補貼了小村莊裏寥寥無幾的生意。老的少的,爭沒爭上手的都樂在其中,漸漸地這小塊兒地取代了村大隊的大院成了大家活動的中心。
飛爸也不例外,他嗓門大,每次隔老遠就能聽到摔麻將時的罵聲。我們一群小孩子玩雪手冷了,都愛跑到“8廊”裏圍著爐子烤火,偶爾遇上自家大人說不定還能賴上點零錢。唯獨飛哥常被他爸喝出,後來他再也不進去了,每次都在門外等著我們。
快過年的時候,“8廊”的生意格外好,圍爐人也多了。有次我們進去烤手,一個玩伴碰上了贏錢的長輩,幾聲姑爺叫得親了,樂嗬嗬得拿走了幾塊錢。
玩伴出門就買了幾盒擦鞭,要幾根香,叫我們一起玩炸雪堆的遊戲。飛哥從來不屑於我們這種不敢把鞭拿在手裏擦著的玩法,獨自拿了些自己擦來扔著玩。
那天好像剛炸了幾個窩,就聽到幾聲異於尋常的悶響。我們循聲看去,“8廊”伸在窗外的排煙管呼呼冒著濃黑煙,幾乎同時,一群人嘩啦啦的撞開門咳著出來。飛哥拿著半盒鞭傻在那裏。
大人們聰明,瞬間就搞清楚了狀況,明顯是離“8廊”最近的飛哥把點著的鞭扔進了排煙管,還好沒進爐子就炸了。但聽說還是炸飛了燒的開水,炸飛了管子裏積的黑油。
一群人或多或少有些狼狽,還沒來得及訓斥,一聲怒吼傳來。緊接著飛爸衝了過來,拎起飛哥一巴掌就捆到了頭上,飛哥一下摔在了地上,還沒爬起來,另一腳又上了身。連著幾下都能看出是重手,我記著像是自己挨了打,頭皮發麻,牙齒打顫,腦子缺氧到什麼都聽不見。
旁觀的大人覺著不對上去勸,飛爸力氣大,再加上也沒人正經拉著,飛哥又挨了好多下。飛爸還沒有停手的意思,突然“8廊”的小媳婦撥開人群跑了過來,擋在飛哥前麵,抱起他的頭有些尖利的衝著飛爸喊,別打了還是孩子之類的話。或許是那種腔調跟飛媽平時吵架喊的太不同,飛爸一愣停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