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承誌心中無端的煩躁起來,衝正圍著爐灶忙碌的兩個女人嚷:“有什麼好麻煩的,到了美國,我會讓女兒餓到?”
“呂品天嘴巴刁,早上吃不來太油膩的東西。你們外國人吃的那一套她都不要吃的。”吳老板頭也不抬,繼續向遠房表妹傳授做菜的關鍵。她不知道,在異國他鄉,水土所限,同樣的菜蔬都是不同的味道,就算再高明的大廚也無法烹製出家的滋味。
呂承誌有些訕訕。他的內心深處知道自己有愧於這雙母女,他們全家都有愧於吳景芳;隻是臉麵上是無論如何都拉不下來的。人性的鬼祟和自私,越是覺得有愧,越是趾高氣昂,仿佛把對方壓到低一等自己的地位就心安理得起來。古代貴族肆意奴隸而不覺有愧,無產階級的曆史教科書批判他們沒有仁道,卻不曾想起,我們在屠殺動物作為我們的食物時仁慈又在哪裏。
呂夫人皺眉瞪了丈夫一眼,後者立刻噤口,安靜地退出了廚房。
吳老板很快對自己感到不滿了。她看見她,這個奪走她老公破壞她家庭的女人,怎麼能若無其事呢?不說指著鼻子罵,至少也應該義正嚴詞地訓斥兩句,不說訓斥兩句,也得刺她兩句。讓她難堪一陣,也好出出自己心裏的惡氣。可是,她竟然提也不提前塵舊事,好像從頭到尾她都無所謂似的,還在這裏古道熱腸地教授她該如何扮演好一個後母的角色。這個光鮮漂亮優雅端莊的表妹會怎麼想?肯定會覺得她很無能。
吳老板對自己非常不滿,一時心裏窩囊起來。她亂了分寸,端不住笑臉,又不知道該如何破口大罵。她是市井小民,卻不意味著她就是潑婦。論及修養人格,那些滿腹經綸的人物未必來的比鄉野鄙民高尚。
她確實怨懟,心裏有火,像個炸藥包。可是炸藥包放的時間長了,被自己的淚水汗水浸潤了,啞了潮了,點了導火索也成了啞彈,無可奈何的發作不了。她記得戲文裏有句話叫“相逢一笑泯恩仇”,原來不是豁達,而是無奈。愛恨皆蒙上時間的塵埃,淡了散了看開了想透徹了,也就是這麼回事,再慘也不過苟活。她不是已經獨自拉扯著女兒苟活了十三年了嗎?
女兒,女兒,對,他們回來是要帶走女兒。吳景芳狠狠瞪了呂承誌一眼,帶著怨毒的憤怒。他高高在上,現在連唯一的女兒也不肯再留給自己。轉念想到他們勸說自己的話,一切都是為了女兒好,目光又可憐巴巴下來。母親是這個世界上最軟弱又最堅強的生物,她們唯一的準繩就是為了自己的孩子。當初爭女兒是這個原因,現在要把女兒推開自己的身邊也是這個原因。
她討厭前夫的賢妻,卻擔心自己要教不會對方飯菜的話,她的呂品天就會挨餓。所以她盡心盡力地教著,心中帶著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得意,你呂承誌不是意籌誌滿以為自己娶了個天仙嗎,原來不過爾爾,連碗白粥都不知道該怎樣熬給你喝。於是她的心情又稍微愉悅了一些。她向來想得開,否則八十年代,這座南方小城裏獨自撫養女兒的被丈夫拋棄的女人如何有勇氣支撐著走到今天。
鄒揚坐末班車回家,從車站到爺爺看魚塘的小屋還有一裏地的距離。他背著書包跑到紅磚黑瓦的小屋裏,爺爺看到孫兒欣喜若狂,他沒料到小孫孫這麼晚了還會回家。小屋裏有鍋有煤爐,爺爺硬是給他做了一碗鯽魚湯。他知道孫子在食神居裏吃的好,卻還是依老人的執拗的私心覺得還不夠,要多補補。
魚湯熱氣騰騰,在他臉上凝結成水珠,然後沿著麵孔滾落回碗裏,蕩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他不能留下天天,雖然他舍不得她離開。他一點也不覺得天天眼角的月牙兒難看,可是別人會嫌棄難看。麵對別人同情或者鄙視的眼神,她一定會難過。人在青春年少時會不會都有這樣一種仿佛自我犧牲般的古怪情懷,隻想著所有都是為了她好,哪怕自己再不願意也咬緊牙一聲不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