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佛教的翻譯文學(下)
五世紀是佛經翻譯的最重要的時期。最大的譯場是在長安。僧肇答廬山劉遺民書中說起當日的工作的狀況:
什師於大石寺出新至諸經……禪師於瓦官寺教習禪道,門徒數百。……三藏法師於中寺出律部,本末情悉,若睹初製。毗婆沙法師於石羊寺出《舍利弗毗曇》梵本。……貧道一生猥參嘉運,遇茲盛化,自不睹釋迦祗洹集,餘複何恨?(《借傳》卷七)
西北的河西王沮渠蒙遜也提倡佛法,請曇無讖譯出《涅槃經》、《大集經》、《大雲經》、《佛所行讚經》等。曇無讖(死於433年)也是一個慎重的譯者,《僧傳》說:
沮渠蒙遜……欲請出經本,讖以未參土言,又無傳譯,恐言舛於理,不許即翻。於是學語三年,方譯寫《涅槃初》分十卷。(卷二)
他譯的《佛所行讚經》(Buddha charita),乃是佛教偉大詩人馬鳴(A’svaghosha)的傑作,用韻文述佛一生的故事。曇無讖用五言無韻詩體譯出。全詩分二十八品,約九千三百句,凡四萬六千多字,在當時為中國文學內的第一首長詩,我們試引其中的《離欲品》的一小部分,略表示此詩譯文的風格:
太子入園林,眾女來奉迎,並生希遇想,競媚進幽誠。各盡妖姿態,供侍隨所宜。或有執手足,或遍摩其身,或複對言笑,或現憂戚容,規以悅太子,令生愛樂心。
眾女見太子,光顏狀天身,不假諸飾好,素體逾莊嚴;一切皆瞻仰,謂“月天子”來。種種設方便,不動菩薩心;更互相顧視,抱愧寂無言。
有婆羅門子,名曰優陀夷,謂諸婇女言:“汝等悉端正,聰明多技術,色力亦不常,兼解諸世間,隱密隨欲方;容色世希有,狀如玉女形。天見舍妃後,神仙為之傾。如何人王子,不能感其情?今此王太子,持心雖堅固,清淨德純備,不勝女人力。古昔孫陀利,能壞大仙人,令習於愛欲,以足蹈其頂。……毗屍婆梵仙,修道十千歲,深著於天後,一日頓破壞。如彼諸美女,力勝諸梵行。……何不盡其術,令彼生染心?”
爾時婇女眾,慶聞優陀說,增其踴悅心,如鞭策良馬,往到太子前,各進種種術:歌舞或言笑,揚眉露白齒,美目相眄睞,輕衣見素身,妖搖而徐步,詐親漸習近。情欲實其心;兼奉大王言,漫形隱陋,忘其慚愧情。
太子心堅固,傲然不改容,猶如大龍象,群象眾圍繞,不能亂其心,處眾若閑居。猶如天帝釋,諸天女圍繞。太子在園林,圍繞亦如是。或為整衣服,或為洗手足,或以香塗身,或以華嚴飾,或為貫瓔珞,或有扶抱身,或為安枕席,或傾身密語,或世俗調戲,或說眾欲事,或作諸欲形,規以動其心。
與《佛所行讚》同類的,還有寶雲譯的《佛本行經》。寶雲(死於469年)到過於闐、天竺,遍學梵書,回國後在建業譯有《新無量壽經》及《佛本行經》。《僧傳》(卷三)說他“華梵兼通,音訓允正。”《佛本行經》的原本與《佛所行讚》稍有不同,也是全篇韻文,共分三十一品。譯文有時用五言無韻詩體,有時用四言,有時又用七言,而五言居最大部分。我們摘抄第十一品《八王分舍利品》的一段作個例。《佛所行讚》第二十八品與此品同記一事,而詳略大不同。其事為七王要分佛的舍利,故興兵來圍城,城中諸力士也不服,堅守城池不下。後來大家聽了一個婆羅門的話,把佛舍利分作八分,各國建塔供養。《佛所行讚》本記興兵圍城不過三十六句,《佛本行經》本卻有一百零八句,其中一部分如下:
……七王之兵眾,俱時到城下。大眾起黃塵,坌塞人眾眼。殂象之氣臭,塞鼻不得息。鼓角吹貝聲,塞耳無所聞。婦女諸幼小,惶怖皆失色。對敵火攻具,消銅鐵為湯。皆貫胄被甲,當仗嚴進戰。象馬皆被甲,整陣當對戰。
力士沒體命,不圖分舍利,城裏皆令催,執杖上城戰。諸力士齊心,決定戰不退。皆立於城上,樓櫓卻敵間,看城外諸王,軍眾無央數,軍奮作威勢,同時大叫呼。一時大叫呼,聲響震天地。拔劍而擲弄,晃昱曜天日。或有跳勇走,捷疾欲向城。
我們再引第八品《與眾婇女遊居品》裏寫太子與婇女同浴的一段,也是《佛所行讚》沒有的:
……太子入池,水至其腰。諸女圍繞,明耀浴池;猶如明珠,繞寶山王,妙相顯赫,甚好巍巍。眾女水中,種種戲笑;或相湮沒,或水相灑;或有弄華,以華相擲;或入水底,良久乃出;或於水中,現其眾華;或沒於水,但現其手。眾女池中,光耀眾華,令眾藕華,失其精光。或有攀緣,太子手臂,猶如雜華,纏著金柱。女妝塗香,水澆皆墮,旃檀木櫁,水成香池。
這是很濃豔的描寫。
近年有幾位學者頗主張這一類翻譯的文學是《孔雀東南飛》一類的長詩的範本。我從前也頗傾向這種主張。近年我的見解稍稍改變了。我以為從漢到南北朝,這五六百年中,中國民間自有無數民歌發生。其中有短的抒情詩和諷刺詩,但也有很長的故事詩。在文學技術的方麵,從《日出東南隅》一類的詩演變到《孔雀東南飛》,不能說是不連續的,也不能說是太驟然的(參看第六章)。正不用倚靠外來的文學的影響。曇無讖譯《佛所行讚》在四百二十年左右;寶雲譯經更在其後,約當四百四十年。徐陵編《玉台新詠》約在五百六十年,他已收采《孔雀東南飛》了。在那個不容易得寫本書卷的時代,一種外國的文學居然能在一百年內發生絕大的影響,竟會產生《孔雀東南飛》這樣偉大的傑作,這未免太快罷?
與其說《佛本行經》等書產生了《孔雀東南飛》一類的長詩,不如說因為民間先已有了《孔雀東南飛》一類的長篇故事詩,所以才有翻譯這種長篇外國詩的可能。法護鳩摩羅什等人用的散文大概是根據於當時人說的話。曇無讖、寶雲等人用的偈體大概也是依據當時民歌的韻文,不過偈體不用韻腳,更自由了。
中國固有的文學很少是富於幻想力的;像印度人那種上天下地毫無拘束的幻想能力,中國古代文學裏竟尋不出一個例(屈原、莊周都遠不夠資格!),長篇韻文如《孔雀東南飛》隻有寫實的敘述,而沒有一點超自然或超空間時間的幻想。這真是中國古文學所表現的中國民族性。在這一點上,印度人的幻想文學之輸入確有絕大的解放力。試看中古時代的神仙文學如《列仙傳》、《神仙傳》,何等簡單,何等拘謹!從《列仙傳》到《西遊記》、《封神傳》,這裏麵才是印度的幻想文學的大影響嗬。
佛教的長篇故事很多,如Lalita Vistara,法護譯為《普曜經》,也是幻想的釋迦牟尼傳記,散文為主體,夾用偈體。因為它與《佛本行經》等性質相同,故連帶提起。
五世紀的譯經事業,不單在北方,南方也有很重要的譯場。四世紀之末到五世紀之初,廬山與建業都有大部譯經出來。僧伽提婆在廬山譯出《阿毗曇心》等,又在建業重譯《中阿含》(397—398年)。佛馱跋陀羅在廬山譯出《修行方便論》(後人稱《達磨多羅禪經》),又在建業道場寺譯出《華嚴經》,是為晉譯《華嚴》。那時法顯、寶雲等先後往印度留學,帶了許多經卷回來。法顯在道場寺請佛馱跋陀羅譯出《大泥洹經》及《摩訶僧祇律》等。佛馱什在建業龍光寺譯出《彌沙塞律》,即《五分律》。寶雲譯的經已見前節。寶雲又與智嚴同譯《普曜》、《四天王》等經。求那跋摩在建業譯出《菩薩善戒》、《四分羯磨》等。求那跋陀羅在建業譯出《雜阿含》,又在丹陽譯出楞伽經,又在荊州譯出《無量壽》等經。求那跋陀羅死於四百六十八年。五世紀下半,譯事稍衰;故《高僧傳》雲:“自大明(457—464年)已後,譯經殆絕。”隻有永明十年(492年)求那毗地譯出《百句喻經》、《十二因緣》、《須達長者經》,都是小品。
這些南方譯經之中,影響最大的自然是《涅槃》(《泥洹》)、《華嚴》、《楞伽》三部。我們不能多舉例,隻好單舉《華嚴》作例罷。《華嚴》、《寶積》、《般苦》、《涅槃》等等大部經都是一些“叢書”,其中性質複雜,優劣不等,但往往有好文學作品。如《華嚴經》第六《菩薩明難品》便是很美的文學;如其中論“精進”雲:
若欲求除滅,無量諸過惡,
應當一切時,勇猛大精進。
譬如微小火,樵濕則能滅;
於佛教法中,懈怠者亦然。
譬如人鑽火,未出數休息,
火勢隨止滅;懈怠者亦然。
如論“多聞”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