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歌唱自然的詩人
五世紀以下,老莊的自然主義的思想已和外來的佛教思想混合了;士大夫往往輕視世務,寄意於人事之外;雖不能出家,而往往自命為超出塵世。於是在文學的方麵有“山水”一派出現。劉勰所謂“宋初文詠,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即是指這種趨勢。代表這種趨勢的,在五世紀有兩個人:陶潛與謝靈運。陶潛生在民間,做了幾回小官,仍舊回到民間,
久在樊籠裏,複得返自然。
所以他更能賞識自然界的真美,所以他歌唱“自然”,都不費氣力,輕描淡寫,便成佳作。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後來他的詩影響了無數詩人,成為“自然詩人”的大宗。謝靈運也歌唱自然界的景物,但他中駢儷文學的毒太深了,用駢偶句子來描寫山水,偶然也有一兩句好句子,然而“自然”是不能硬割成對偶句的,所以謝靈運一派的詩隻留給後人一些很壞的影響,叫人作不自然的詩來歌唱自然。
七八世紀是個浪漫時代,文學的風尚很明顯的表現種種浪漫的傾向。酒店裏狂歌痛飲,在醉鄉裏過日子,這是一方麵。放浪江湖,隱居山林,寄情於山水,這也是很時髦的一方麵。如王績,在官時便是酒鬼,回鄉去也隻是一個酒狂的隱士。如賀知章,在長安市上作酒狂作的厭倦了,便自請度為道士,回到鏡湖邊作隱士去。爛醉狂歌與登山臨水同是這個解放時代的人生觀的表現。故我們在這一章裏敘述這時代的幾個歌唱自然的詩人。
孟浩然,襄陽人,隱居鹿門山,以詩自適。年四十,來遊長安,應進士,不第,仍回到襄陽。張九齡鎮荊州,請他為從事,同他唱和。他死在開元之末,約當740年。
孟浩然的詩有意學陶潛,而不能擺脫律詩的勢力,故稍近於謝靈運。
題終南翠微寺空上人房
翠微終南裏,雨後宜返照。問關久沉冥,杖策一登眺。
遂造幽人室,始知靜者妙。儒道雖異門,雲林頗同調。
兩心喜相得,畢景共談笑。暝還高窗昏,時見遠山燒。
緬懷赤城標,更憶臨海嶠。風泉有清音,何必蘇門嘯?
過故人莊
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
開筵麵場圃,把酒話桑麻。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
夜歸鹿門山
山寺鍾鳴晝已昏,漁梁渡頭爭渡喧。
人隨沙路向江村,我亦乘舟歸鹿門。
鹿門月照開煙樹,忽到龐公棲隱處。
岩扉鬆徑長寂寥,惟有幽人夜來去。
王維晚年隱居輞川,奉佛禪誦,彈琴賦詩,故他晚年的詩多吟詠山水之作。他的朋友裴迪、儲光羲同他往來唱和,都是吟詠自然的詩人。《舊唐書》說王維“嚐聚其田園所為詩,號輞川集。”這可見他們竟是自覺的作這種田園詩了。我們把這幾個人叫做“輞川派的自然詩人”。
王維的詩:
偶然作?六首之一
陶潛任天真,其性頗耽酒。自從棄官來,家貧不能有。
九月九日時,菊花空滿手。中心竊自思,儻有人送否?
白衣攜壺觴,果來遺老叟。且喜得斟酌,安問升與鬥。
奮衣野田中,今日嗟無負!兀傲迷東西,蓑笠不能守。
傾倒強行行,酣歌歸五柳。生事不曾問,肯愧家中婦?
答張五弟
終南有茅屋,前對終南山。終年無客常閉關,終日無心長自閑。不妨飲酒複垂釣,君但能來相往還。
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
寒山轉蒼翠,秋水日潺湲。倚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