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石魚湖作
風霜雖慘然,出遊熙天晴。登臨日暮歸,置酒湖上亭。
高燭照泉深,光華溢軒。如見海底日,曈曈始欲生。
夜寒閉窗戶,石溜何清冷!若在深洞中,半崖聞水聲。
醉人疑舫影,呼指遞相驚。何故有雙魚,隨吾酒舫行?
醉昏能誕語,勸醉能忘情。坐無拘忌人,勿限醉與醒。
石魚湖上作
吾愛石魚湖,石魚在湖裏;魚背有酒樽,繞魚是湖水。
兒童作小舫,載酒勝一杯;座中令酒舫,空去複滿來。
湖岸多欹石,石下流寒泉;醉中一盥漱,快意無比焉。
金玉吾不須,軒冕吾不愛;且欲坐湖畔,石魚長相對。
無為洞口作
無為洞口春水滿,無為洞傍春雲白。
愛此蜘躕不能去,令人悔作衣冠客。
洞傍山僧皆學禪,無求無欲亦忘年。
欲問其心不能問,我到山中得無悶。
說洄溪,招退者
長鬆亭亭滿四山,山間乳竇流清泉。
洄溪正在此山裏,乳水鬆膏常灌田。
鬆膏乳水田肥良,稻苗如蒲米粒長。
糜色如珈玉液酒,酒熟猶聞鬆節香。
溪邊老翁年幾許?長男頭白孫嫁女。
問言隻食鬆田米,無藥無方向人語。
浯溪石下多泉源,盛暑大寒冬大溫。
屠蘇宜在水中石,洄溪一曲自當門。
吾今欲作洄溪翁,誰能住我舍西東?
勿憚山深與地僻,羅浮尚有葛仙翁。
以上不過是略舉幾個歌唱自然的詩人,表示當時的一種趨勢。中國的思想界經過佛教大侵入的震驚之後,己漸漸恢複了原來的鎮定,仍舊繼續東漢魏晉以來的自然主義的趨勢,承認自然的宇宙論與適性的人生觀。禪宗的運動與道教中的智識分子都是朝著這方向上走的。在這個空氣裏,隱逸之士遂成了社會上的高貴階級。聰明的人便不去應科第,卻去隱居山林,做個隱士。隱士的名氣大了,自然有州郡的推薦,朝廷的征辟;即使不得征召,而隱士的地位很高,仍不失社會的崇敬。《唐書?盧藏用傳》有一個故事說的最妙:
司馬承禎嚐召至闕下,將還山。藏用指終南山曰:“此中大有佳處。”承禎徐曰:“以仆觀之,仕宦之捷徑耳。”
司馬承禎是個真隱士;盧藏用早年隱居少室終南兩山,時人稱為“隨駕隱士”,後來被征辟,依附權貴,做到大官,故不免受司馬承禎的譏誚。這個故事可以使我們知道當日隱逸的風氣的社會背景。思想所趨,社會所重,自然產生了這種隱逸的文學,歌頌田園的生活,讚美山水的可愛,鼓吹那樂天安命,適性自然的人生觀。人人都自命陶淵明、謝靈運,其中固然有真能欣賞自然界的真美的,但其中有許多作品終不免使人感覺有點做作,有點不自然。例如王維的:
獨坐幽篁裏,彈琴複長嘯。
在我們看來,便近於做作,遠不如陶潛的: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天天狂飲爛醉,固不是自然;對著竹子彈琴長嘯,也算不得自然,都不過一種做作而已。
但這個崇拜自然的風氣究竟有點解放的功用,因為對著竹子彈琴長嘯,究竟稍勝於夾在伶人隊裏唱《鬱輪袍》去巴結公主貴人罷?在文學史上,崇拜自然的風氣產生了一個陶潛,而陶潛的詩影響了千餘年歌詠田園山水的詩人。其間雖然也有用那不自然的律體來歌唱自然的,然而王維、孟浩然的律詩也都顯出一點解放的趨勢,使律詩傾向白話化。這個傾向,經過杜甫、白居易的手裏,到了晚唐便更顯明了,律詩幾乎全部白話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