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杜甫(1 / 3)

第十四章 杜甫

曆曆開元事,分明在眼前。無端盜賊起,忽已歲時遷!(杜甫)

八世紀中葉(755年),安祿山造反。當時國中久享太平之福,對於這次大亂,絲毫沒有準備。故安祿山、史思明的叛亂不久便蔓延北中國,兩京破陷,唐朝的社稷幾乎推翻了。後來還是借了外族的兵力,才把這次叛亂平定。然而中央政府的威權終不能完全恢複了,貞觀開元的盛世終不回來了。

這次大亂來的突兀,驚醒了一些人的太平迷夢。有些人仍舊過他們狂醉高歌的生活;有些人還搶著貢諛獻媚,做他們的《靈武受命頌》、《鳳翔出師頌》;但有些人卻覺悟了,變嚴肅了,變認真了,變深沉了。這裏麵固然有個人性情上的根本不同,不能一概說是時勢的影響。但我們看天寶以後的文學新趨勢,不能不承認時勢的變遷同文學潮流有很密切的關係。

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九洲道路無豺虎,遠行不勞吉日出。……宮中聖人奏《雲門》,天下朋友皆膠漆。百餘年間未災變,叔孫禮樂蕭何律。豈聞一絹直萬錢,有田種穀今流血!洛陽宮殿燒焚盡,宗廟新除狐兔穴。傷心不忍問耆舊,複恐初從離亂說。(杜甫《憶昔》)

時代換了,文學也變了。八世紀下半的文學與八世紀下半截然不同了。最不同之點就是那嚴肅的態度與深沉的見解。文學不僅是應試與應製的玩意兒了,也不僅是仿作樂府歌詞供教坊樂工歌妓的歌唱或貴人公主的娛樂了,也不僅是勉強作壯語或勉強說大話,想像從軍的辛苦或神仙的境界了。八世紀下半以後,偉大作家的文學要能表現人生——不是那想像的人生,是那實在的人生:民間的實在痛苦,社會的實在問題,國家的實在狀況,人生的實在希望與恐懼。

向來論唐詩的人都不曾明白這個重要的區別,他們隻會籠統的誇說“盛唐”,卻不知道開元天寶的詩人與天寶以後的詩人有根本上的不同。開元天寶是盛世,是太平世;故這個時代的文學隻是歌舞升平的文學,內容是浪漫的,意境是做作的。八世紀中葉以後的社會是個亂離的社會;故這個時代的文學是呼號愁苦的文學,是痛定思痛的文學,內容是寫實的,意境是真實的。

這個時代已不是樂府歌詞的時代了。樂府歌詞隻是一種訓練,一種引誘,一種解放。天寶以後的詩人從這種訓練裏出來,不再做這種僅僅仿作的文學了。他們要創作文學了,要創造“新樂府”了。要作新詩表現一個新時代的實在的生活了。

這個時代的創始人與最偉大的代表是杜甫。元結、顧況也都想作新樂府表現時代的苦痛,都可說是杜甫的同道者。這個風氣大開之後,元稹、白居易、張籍、韓愈、柳宗元、劉禹錫相繼起來。發揮光大這個趨勢,八世紀下半與九世紀上半(755—850年)的文學遂成為中國文學史上一個最光華燦爛的時期。

故七世紀的文學(初唐)還是兒童時期,王梵誌、王績等人隻是以詩為遊戲而已。朝廷之上,邸第之中,那些應酬應製的詩,更是下流的玩藝兒,更不足道了。開元天寶的文學隻是少年時期,體裁大解放了,而內容頗淺薄,不過是酒徒與自命為隱逸之士的詩而已。以政治上的長期太平而論,人稱為“盛唐”,以文學論,最盛之世其實不在這個時期。天寶末年大亂以後,方才是成人的時期。從杜甫中年以後,到白居易之死(846年),其間的詩與散文都走上了寫實的大路,由浪漫而回到平實,由天上而回到人間,由華麗而回到平淡,都是成人的表現。

杜甫字子美,襄陽人。他的祖父杜審言,是武後、中宗時的一個有名文學家,與李嶠、蘇味道、崔融為文章四友。杜甫早年家很貧,奔波吳越齊魯之間。他有《奉贈韋左丞丈詩》,敘他早年的生活雲:

甫昔少年日,早充觀國賓。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

賦料揚雄敵,詩看子建親。李邕求識麵,王翰願卜鄰。

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堯舜上,要使風俗淳。

此意竟蕭條,行歌非隱淪。騎驢三十載,旅食京華春。

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

主上忽見征,欻然欲求伸。青冥卻垂翅,蹭蹬無縱鱗。

(天寶六年,詔征天下士有一藝者,皆得詣京師就選。李林甫主張考試,遂無一人及第。)

天寶九年(750年),他獻《三大禮賦》。表文中說:

臣生陛下淳樸之俗,行四十載矣。

其賦中明說三大禮皆將在明年舉行,故蔡興宗作杜甫年譜係此事於天寶九年,因據唐史,三大禮(朝獻太清宮,享太廟,祀天地於南郊)皆在十年。蔡譜說他這年三十九歲。以此推知他生於先天元年壬子(712年)。

他獻賦之後,玄宗命宰相考試他的文章,試後授他河西尉,他不願就,改為右衛率府胄曹。他有詩雲:

憶獻三賦蓬萊宮,自怪一日聲輝赫。集賢學士如堵牆,現我落筆中書堂。(《莫相疑行》)

又雲:

不作河西尉,淒涼為折腰。老夫怕奔走,率府且逍遙。(《官定後戲贈》)

他這時候做的是閑曹小官,同往來的是一班窮詩人如鄭虔之類。但他很關心時政,感覺時局不能樂觀,屢有諷刺的詩,如《麗人行》、《兵車行》等篇。他是個貧苦的詩人,有功名之誌,而沒有進身的機會。他從那“騎驢三十載”的生活裏觀察了不少的民生痛苦,從他個人的貧苦的經驗裏體認出人生的實在狀況,故當大亂爆發之先已能見到社會國家的危機了。他在這個時代雖然也縱飲狂歌,但我們在他的醉歌裏往往聽得悲哀的歎聲:

但覺高歌有鬼神,焉知餓死填溝壑!

這已不是歌頌升平的調子了。到天寶末年(755年),他到奉先縣去看他的妻子,

……入門聞號咷,幼子饑已卒!

他在這種慘痛裏回想社會國家的危機,忍不住了,遂盡情傾吐出來,成為《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老老實實的揭穿所謂開元天寶盛世的黑幕。墨跡未幹,而大亂已不可收拾了。

大亂終於來了。那年十二月,洛陽失陷。明年(756年)六月,潼關不守,皇帝隻好西奔;長安也攻破了。七月,皇太子即位於靈武,是為肅宗。杜甫從奉先帶了家眷避往鄜州;他自己奔赴新皇帝的行在,途中陷於賊中,到次年夏間始得脫身到鳳翔行在。肅宗授他為左拾遺。九月,西京克複;十月,他跟了肅宗回京。他在左拾遺任內,曾營救宰相房琯。幾乎得大罪。房琯貶為刺史,杜甫出為華州司功參軍,時在乾元元年(758年)。他這一年到過洛陽,次年(759年)九節度的聯兵潰於相州,郭子儀退守東都,杜甫那時還在河南,作有許多紀兵禍的新詩。

這一年(759年)的夏天,他還在華州,有《早秋苦熱》詩雲:

七月六日苦炎蒸,對食暫餐還不能。……束帶發狂欲大叫,簿書何急來相仍!南望青鬆架短壑,安得赤腳踏層冰!

又有《立秋後題》雲:

平生獨往願,惆悵年半百。罷官亦由入,何事拘形役?

《新唐書》雲:

關輔饑,〔甫〕輒棄官去,客秦州,負薪采橡栗自給。

依上引的《立秋後題》詩看來,似是他被上司罷官,並非他自己棄官去。《舊書》不說棄官事,但說:

時關畿亂離,穀食踴貴。甫寓居成州同穀縣,自負薪采梠。兒女餓殍者數人。

乾元二年立秋後往秦州,冬十月離秦州,十一月到成州,十二月從同穀縣出發往劍南,有詩雲:

始來茲山中,休駕喜地僻。奈何迫物累,一歲四行役?……平生懶拙意,偶值棲遁跡。去住與願違,仰慚林間翮。(《發同穀縣》)

大概他的南行全是因為生計上的逼迫。

他從秦中遷到劍南,是時裴冕鎮成都,為他安頓在成都西郭浣花溪。他有詩雲:

我行山川異,忽在天一方。自古有羈旅,我何苦哀傷?

他在成都共六年(760—765年),中間經過兩次變亂,但卻也曾受當局的優待。嚴武節度劍南時,表杜甫為參謀,檢校工部員外郎。《舊唐書》雲:

武與甫世舊,待遇甚隆。甫……嚐憑醉登武之床,瞪視武曰:“嚴挺之乃有此兒!”武雖急暴,不以為忤(《新書》紀此事說武要殺他,其母奔救得止;又有“冠鉤於簾三”的神話,大概皆不可信)。

永泰元年(765年),他南下到忠州。大曆元元(766年),他移居夔州,在夔凡二年。大曆三年(768年),他因他的兄弟在荊州,故東下出三峽,到江陵,移居公安,又到嶽陽;明年(769年),他到潭州,又明年(770年)到衡州。他死在“衡嶽之間,秋冬之交”(據魯譜),年五十九。

杜甫詩有三個時期:第一期是大亂以前的詩,第二期是他身在離亂之中的詩,第三期是他老年寄居成都以後的詩。

杜甫在第一時期過的是那“騎驢三十載”的生活,後來獻賦得官,終不能救他的貧窮。但他在貧困之中,始終保持一點“詼諧”的風趣。這一點詼諧風趣是生成的,不能勉強的。他的祖父杜審言便是一個愛詼諧的人;《新唐書》說審言病危將死,宋之問、武平一等一班文人去問病,審言說:

甚為造化小兒相苦,尚何言?然吾在,久壓公等;今且死,固大慰。但恨不見替人耳!

這樣臨死時還忍不住要說笑話,便是詼諧的風趣。有了這樣風趣的人,貧窮與病都不容易打倒他,壓死他。杜甫很像是遺傳得他祖父的滑稽風趣,故終身在窮困之中而意興不衰頹,風味不幹癟。他的詩往往有“打油詩”的趣味:這句話不是誹謗他,正是指出他的特別風格;正如說陶潛出於應璩,並不是毀謗陶潛,隻是說他有點詼諧的風趣而已。

杜甫有《今夕行》,原注雲“自齊趙西歸,至鹹陽作”:

今夕何夕歲雲徂,更長燭明不可孤。鹹陽客舍一事無,相與博塞為歡娛。憑陵大叫呼“五白”,袒跣不肯成“梟盧”!英雄有時亦如此,邂逅豈即非良圖?君莫笑劉毅從來布衣願,家無儋石輸百萬!

這樣的“窮開心”便是他祖老太爺臨死還要說笑話的遺風。

他在長安做窮官,同廣文館博士鄭虔往來最密,常有嘲戲的詩,如下舉的一篇:

戲簡鄭廣文,兼呈蘇司業源明

廣文到官舍,係馬堂階下。醉即騎馬歸,頗遭官長罵。

才名四十年,坐客寒無氈。賴有蘇司業,時時與酒錢。

他的《醉時歌》也是贈鄭虔的,開頭幾句:

諸公袞袞登台省,廣文先生官獨冷。

甲第紛紛饜粱肉,廣文先生飯不足。

也是嘲戲的口氣。他又有

示從孫濟

平明跨驢出,未知適誰門。權門多蹲 ,且複尋諸孫。諸孫貧無事,客舍如荒村。堂前自生竹,堂後自生萱。萱草秋已死,竹枝霜不蕃。淘米少汲水,汲多井水渾。刈葵莫放手,放手傷葵根。阿翁懶情久,覺兒行步奔。所來為宗族,亦不為盤飧。小人利口實,薄俗難具論。勿受外嫌猜,同姓古所敦。

這樣絮絮說家常,也有點詼諧的意味。

他寫他自己的窮苦,也都帶一點諧趣。如《秋雨歎》三首之第一、三兩首雲:

雨中百草秋爛死,階下決明顏色鮮。著葉滿枝翠羽蓋,開花無數黃金錢。涼風蕭蕭吹汝急,恐汝後時難獨立。堂上書生空白頭,臨風三齅馨香泣。

長安布衣誰比數?反衡門守環堵。老夫不出長蓬蒿,稚子無憂走風雨。雨聲颼颼催早寒,胡雁翅濕高飛難。秋來未曾見白日,泥汙厚土何時幹?

不能出門,反鎖了門,悶坐在家裏,卻有心情嘲弄草決明,還自嘲長安布衣誰人能比,這便是老杜的特別風趣。這種風趣到他的晚年更特別發達,成為第三時期的詩的最大特色。

在這第一時期裏,他正當中年,還懷抱著報國濟世的野心。有時候,他也不免發點牢騷,想拋棄一切去做個隱遁之士。如《去矣行》便是發牢騷的:

去矣行

君不見上鷹一飽則飛掣!焉能作堂上燕銜泥附災熱?野人曠蕩無顏,豈可久在王侯間?未試囊中餐玉法,明朝且入藍田山。

傳說後魏李預把七十塊玉椎成屑,每日服食。藍田山出產美玉,故杜甫說要往藍田山去試試餐玉的法子。沒有飯吃了,卻想去餐玉,這也是他尋窮開心的風趣。根本上他是不讚成隱遁的,故說:

行歌非隱淪。

故說:

許身一何愚,竊比稷與契!……兀兀遂至今,忍為塵埃沒。終愧巢與由,未能易其節。

他自比稷與契,寧可“取笑同學翁”,而不願學巢父與許由。這是杜甫與李白大不同之處:李白代表隱遁避世的放浪態度,杜甫代表中國民族積極入世的精神。(看第十二章末段論李杜。)

當時楊貴妃得寵,楊國忠作宰相,貴妃的姊妹虢國夫人、秦國夫人,都有大權勢。杜甫作《麗人行》雲:

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態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畫羅見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銀麒麟。頭上何所有?翠為葉垂鬢唇。背後何所見?珠壓腰衱穩稱身。就中雲幕椒房親,賜名大國虢與秦。紫駝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盤行素鱗。犀箸厭飫久未下,鑾刀縷切坐紛綸。黃門飛鞚不動塵,禦廚絡繹送八珍。簫管哀吟感鬼神,賓從雜遝實要津。後來鞍馬何逡巡?當軒下馬入錦茵。楊花雪落覆白蘋,青鳥飛去銜紅巾。炙手可熱勢絕倫,慎莫近前丞相嗔。

此詩諷刺貴戚的威勢,還很含蓄。那時雖名為太平之世,其實屢次有邊疆上的兵事。北有契丹,有奚,有突厥,西有吐蕃,都時時擾亂邊境,屢次勞動大兵出來討伐。天寶十年(751年)劍南節度使鮮於仲通討雲南蠻,大敗,死了六萬人。有詔書招募兩京及河南、河北兵去打雲南,人民不肯應募;楊國忠遣禦史分道捕人,枷送軍前。杜甫曾遊曆各地,知道民間受兵禍的痛苦,故作《兵車行》:

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爺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鹹陽橋。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幹雲霄。道傍過者問行人,行人但雲點行頻:或從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營田;去時裏正與裹頭,歸來頭白還戍邊。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君不聞漢家山東(太行山以東,河北諸郡皆為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縱有健婦把鋤犁,禾生隴畝無東西。況複秦兵耐苦戰,被驅不異犬與雞?長者雖有問,役夫敢申恨?且如去年冬,未休關西卒,縣官急索租,租稅從何出?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

拿這詩來比李白的《戰城南》,我們便可以看出李白是仿作樂府歌詩,杜甫是彈劾時政。這樣明白的反對時政的詩歌,三百篇以後從不曾有過。確是杜甫創始的。古樂府裏有些民歌如《戰城南》與《十五從軍征》之類,也是寫兵禍的慘酷的;但負責的明白攻擊政府,甚至於直指皇帝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