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山崩(3 / 3)

我不過去,我不過去。那個男人繼續喃喃道。

趙有德麵紅耳赤。此刻統禦著他的,不是宗教的激情,甚至也不是失去摯親的悲憤。他的太陽穴突突跳動著,脈博的潮汐一浪浪衝向他那疲倦不堪的大腦。趙有德實實在在地發了怒,起了殺心。但他隻是大叫一聲,一雙鐵手鉗住了那人老鼠般纖細的喉嚨,將他從穴中提起來,然後拽著那個渾身哆嗦著的、哭得一把屎一把尿的,穿著長衫的殺人犯,走向廢墟之外。

……

幾日之後,那個躲進廢墟的異學會殘黨被押上街頭,淩遲示眾。圍觀的人們將永遠無法忘記行刑的場景。當第三十七刀輕輕地片進皮膚,觀眾裏箭一樣穿出個精瘦的老人,邊哭邊叫,揮舞著手臂,撲到受刑者的身上……生啖其肉。

碌山

萬物有靈,碌山亦然。無法數算的歲歲年年杳然而過,祂卻隻是沉睡。浩無涯涘的大夢之中,祂記起創世之火焚起的熱浪。相生相克的巨物轟然崩墜,瀕海有熔岩淌入酸霧,蜿蜒著環抱陸地。根根石筋斷裂的巨響之後,山巒依次隆起。星辰尚無名字,夜空一片寂寥,照亮無人無獸無草木蟲魚的廣袤荒原。然後暴雨傾雲,疾風平沙,紫電劈水,一粒微塵吞吐著千萬粒微塵,湧出溫熱黏稠的海麵,蠕動著爬上大地。祂記起部落、村莊與城市,記起雙足的塵在開采、建築、煎煮、歎息,挖掘祖先與子孫的層疊墓穴,死去、出生。祂昏昏沉沉地感受到一陣轉瞬即逝的瘙癢,岩體欲顫,便先抖落三兩泥石,殺殺外緣的黃埃。祂於是享了祭獻。入山林者,不得大動斧斤,不得播火竊石,便是祂的夢中宣言。祂無知無覺,無上權威;祂永不從時,永不過時,直到光射黃銅的葉狀島嶼跨海而至、暖融烏煤的雪色蒸汽拂麵而來。新年伊始,眾塵揮飛,處處碰撞,時時攪動;間或湮滅,總是凝結,烏泱泱鬧轟轟地通通壓上山來。於是衪欲呼吸,卻先澆上鐵水;祂欲掙動,卻先抽去筋骨。工程師,傳教士。齒輪,連杆。銅鐵鋁金,置換祂體內的土壤岩石。祂被人掏空了五髒六腑,隻剩下一具空殼。深深刺入了祂的條條鋼筋,恰似釘上蝶翼的根根長釘,令祂肢不能移,口不能言。一滴混濁的淚水,也流不出來。可還有神?祂欲吐夢囈。——這卻還不是結局。夕陽落照,祂在迷蒙中察覺到一陣危險,一隻漸進漸深的異物。祂試圖掙紮,然後一串鞭炮般淒厲的聲響鼓滿內腹、向外爆破。祂尖叫,祂怒吼,而大地母親隻是緊緊地牽扯住祂,一塊塊地與祂相擁。衪不住地咳嗽著,咳嗽著,終於忍不住吐癟了自己。一陣酸辛湧出破碎的髒器、殘損的肢體與折斷的骨骼,噴出喉嚨,洶洶然砉然升起,沉穩地、平和地,衝刷盡吵鬧的一切。

水生

水生約莫八九歲大,渾身黝黑、油光水滑,活生生一個蠻小子。他父親在祭壇做工,日日推一車煤往鐵山上運,嘩啦啦一股腦倒進火坑,瞪著那升騰的火焰憨笑。他母親裹過腳,終日拖著蹣跚的步伐去工廠上工,紡上一整天的紗。他家住在城心,祭壇旁一條亂七八糟的巷子,每逢下雨就斜傾入一溝泥濘,花花綠綠地浮起幾攤油汙。他的情況大抵如此。

散了學,黃昏落照的時候,他便撒開腳丫滿大街地奔跑、玩耍,聚集起自己的一群夥伴。有時候,他們沿著街互相追逐,扮演警察與小偷,教徒與異端。有時候,他們模仿那些“吃鐵教士”走路時發條般卡頓的姿態,笑成一團。他們也聊自己覺得漂亮的女孩,偶爾為之爭執。但大部分時候,他們會一同踏上冒險的旅途,走進每一條狹窄汙濁的小巷,並想象自己正身處各色怪奇險境。

這天是水生先挑起話頭。還沒放學,他便站起來說,喂,你們誰敢跟我一起去祭壇?

他十分迅速地掃視了全班。平日裏的好友個個回過頭來,小玲也抬眼望了望他。他於是感到有一種自豪感正在心中彌漫開來。他重複了一遍,帶著近乎趾高氣昂的語氣。

去個祭壇把你神氣成這樣。

到時候就怕先把你嚇尿。

放學過去?

大家七嘴八舌地圍著水生討論起來。作為祭壇工人的兒子,他欣然接受了這份關注。他們很快敲定了冒險計劃:放學之後一路跑去祭壇邊緣的圍欄,轉一圈回家吃飯。有個孩子提出了憂心忡忡的質疑,要是被先生逮住又該怎辦。水生反問道,先生又不住城心,他怎麼知道從哪進祭壇?於是他們就都安下心來。

夕陽向西沉去,金色的陽光鋪陳在街道上,映出三五個奔跑的人影。他們穿梭在斑駁的樓棟之間,踏過一汪汪生了浮萍的積水,說著笑著,一路跑向祭壇。祭壇的入口處都有專人把守,查驗證件,不許閑人進入;可對於土生土長的杳州孩子而言,要進入偌大一座碌山,他們自有方法。

濃鬱如湯的赤色餘暉灑在鋼鐵山上,燎成一片火紅。在這片熾熱的火中,孩子們一個接一個地鑽進鐵絲網上小獸掘出的窟窿,靈巧得像是野兔。

喂,接下來往哪走?

如果知道要去哪兒,那就不叫冒險了。水生隨便指了指一個方向,孩子們便又舞蹈著向深處進軍了。

祭壇不是一個壇子。它甚至不隻是一棟大樓,一片廣場。它是一座山。即使披上了鋼鐵的外皮,它的內裏還殘存著山的本性。他們踩著盤曲虯結的管道攀上一麵陡坡,竟看見薄薄一層沉落的土灰中生出了翠綠的野草。不遠一處低窪積滿雨水,又有認不出的小蟲在其中肆意遊動。他們快步踏過這片鋥亮的平地,就要步入祭壇更幽深的所在。傳說在祭壇的中央有一隻一棟樓那麼大的齒輪,還有一路插到天上去的煙囪。他們都樂得一見。天色漸晚,他們再不回家就要挨罵了,於是都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這時,一聲悶響吸引了他們的注意。

你們聽到了嗎?

什麼?

有什麼聲音,像是有人在哼哼。

是教士嗎?

不像。

這時,又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喊。“救命!”那個聲音這樣喊道。

孩子們都屏住了呼吸,麵麵相覷。每個人心裏都有些發毛,可每個人都想著自己是男子漢,即使害怕也不能被別人知道。他們有些為難地望了望彼此,故作鎮靜地比著誰也不懂的手勢,然後向聲音的源頭不情願地進軍。

他們摸過一片荒地,手拉手縮進一條深入地下的隱秘小道。呻吟的聲音,慘叫的聲音,求救的聲音越來越大,他們真開始怕了。最膽小的那個不清不楚地說了什麼,轉身一溜煙跑了。餘下的人揩一揩冷汗,又向下探去。

廊道的盡頭是個昏暗的房間,也許原本很大,但塞滿吱嘎作響的古怪儀器之後就顯得狹小了。他們探頭探腦,幾乎以為找不到聲音的來源了;這時一隻手,抓住了水生的腳踝。

噓。那個趴在地上的長衫老頭做了一個手勢。嚇傻了的水生也說不出話來。驚嚇太過,他的尖叫都鎖在了肚裏。那個老頭也一副嚇壞了的樣子,一手捂著嘴,一手使勁向他們擺去。

你想說什麼?

老頭指指緊閉的嘴唇,搖頭,水生看得見他眼角的淚花。老頭使勁把水生往外麵推。

你要我們走?你和我們一起走嗎?

房間裏傳來一聲聲嘶力竭的尖叫。他們都嚇了一跳。老頭再也耐不住性子,張開嘴衝著他們大喊。這一次,水生聽懂了,老頭要他們快跑,跑出祭壇。血沫從老人的嘴中湧出,滴到地上啪嗒作響。在他張嘴的間隙水生看清了他那鮮紅的口腔。裏麵沒有舌頭。

不知何處有一聲槍響。孩子們終於反應過來,向外跑去。

孩子們散亂地擁出廊道,跑過閃閃發亮的鋼鐵山原。槍聲在身後響起。一個孩子撲倒在地。剩下的孩子們亂成一團,各自向不同的方向衝去。尖叫與槍聲在祭壇中飄蕩開來,很快就被風卷走,杳無音訊了。

水生從未跑得這樣快過。他什麼也顧不上了,貓著腰隻管向前衝去。他的腿裏灌了鉛,耳邊又注了冰;有一團鮮豔的火正燒灼著他小小的肺,使他的一呼一吸都充滿了辛辣的味道。那嘹亮地響著的,究竟是尖叫還是槍響,亦或隻不過風的哭聲?劃過耳邊的,是旁逸斜出的鐵絲還是子彈?他的腦中一片空白,跳下一麵陡坡,又打著滾兒跑向邊緣,沿原路鑽出鐵絲網。

一陣雷聲輕巧地鳴響,從容不迫地撕開了天空。碌山尖叫起來,大地搖晃起來。身旁的一切事物都迸出一樣的慘叫,而且痛苦得翻滾起來。水生摔倒在地,又匆忙爬起來。他奔跑在秋千般忽左忽右的街道上,玻璃爆裂,行人跌倒,隻有他還在奔跑。他向前,向遠,自己也不知為什麼還要跑著,隻是機械地重複。

房屋在他的身後倒塌,揚起陣陣塵埃。無所防備的人在他的身後慘死,什麼聲音都聽不見。破碎的碌山,宛若一川洪水,正在他的身後融化、流淌。他轉向一座山坡,向高處衝鋒,希望能夠躲過泥石鐵屑的衝擊。

他在快到達坡頂時摔倒在地。他用手死死摳住地麵,試圖再次爬起,這時候一塊鐵皮向他飛來。

細碎濃密的金屬漫上山坡。

他以為自己就要死了,閉上眼睛,咬緊牙關。

可這就是全部了。金屬的浪潮在半山腰處停息了。鐵皮打在他的身側,差一些就要將他整個削斷,可是到底沒有。水生用手按住自己的心髒,砰砰砰砰。他做了幾個深呼吸,努力平定自己。

水生坐起身來。他的左腿被壓在鐵皮下,卻並不使他痛苦。他望向坡下,望向遠方,掃視過去的幾分鍾裏他所走過的路。鐵流滾滾,黃埃漫漫,淹沒了祭壇、學校,淹沒了目之所及的一切建築,淹沒了他的家,也淹沒了整個世界淹沒了他,使他呼吸困難。他的夥伴們都不見了,不知道到哪兒去了。他的計劃泡了湯,小玲也見不到他了。淚水在此刻奪眶而出,嘩啦啦流淌下來,在他的滿麵煙塵中刷出兩條溝,又點點幹竭成泥。

水生舉手抹眼淚,卻隻是把臉抹得更髒。他扭頭望向四周,卻發現到處都是同樣的景色,到處都是同樣的破滅。隻有在星辰漸升的方向,血海浮動,隱約有雲霧戰栗。鹹腥的海風吹過他的臉頰,使他聯想到過年殺雞時的氣味。他真的很想吐。

水生仰頭,號啕大哭。他的哭聲漆厲而激越,劃過了鏽色的天空,一直傳向遙遠的彼方。生者還處於驚愕之中,整座城市一片寂寥。因此,他的第一聲哭號,便不能不起到提綱挈領的作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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