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在五年後忽而開悟。她在一個早晨抓住了瑪麗的手,信誓旦旦地講,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神的名字是秩序。是它一手造出了我們賴以寄身的世界,又精心編排,使之得以順著既定的軌道運行不息,恰似教堂中無時無刻不在轉動的黃銅齒輪。我們的世界所以是一台嚴絲合縫的巨大機器,而人則是這機器上一枚枚細碎的螺絲釘,彼此並肩、各自無聲。
她說這話時,神色很是熱忱,雙目放射出高燒似的光芒。瑪麗卻已厭倦了這場沒有結局的遊戲。她拍掉母親的手,說,我要上學了,然後就重重地關上了門。當她結束了一天的課程,回到家中,卻發現屋裏空蕩蕩,沒有一個人。她獨自睡了一夜,第二天才從鄰居口中得知,母親在她走後衝上街道,向著每一個過路人宣揚自己的真知灼見:一切崇拜皆是虛妄,一切祈禱俱為枉然,而神也不是油畫上巍峨的存在,它隻是秩序而已。本該扭送監獄的她,終於被押進了精神病院。
然後瑪麗暈乎乎地墜下。
她的身體十分輕巧地劃過鉛染的蒼穹。伸出手臂,伸向夕陽,試圖挽留,然後直勾勾地落向一片鋼鐵鑄造的山丘。風呼呼地刮過她的耳畔,轉瞬化作刀戈,剮去她的麵頰又剖開她的胸腹,將黑血與斷腸拋向上方。她浮在半空,割成了一管管肉凍,每一管都有著自己的喜怒哀樂,互不勾連,一同下墜。她無處不在,她無所不是,她包圍了山丘,而山丘隻是崩潰。
她紛紛揚揚地穿過正在倒塌的祭壇,穿過破碎的人影與解體的機器。血液噴灑成霧,播撒一份鐵鏽的腥酸。神是全能的嗎?它卻揮揮手,拋棄了自己的祭祀與子民。神是正義的嗎?它卻將不解人事的孩子們判處斷肢之刑,腰斬之刑,乃至極刑。神是仁慈,是博愛的嗎?她哈哈大笑,頭顱被飛過的鐵皮斬下。神是秩序嗎?發生在杳州的一切,秩序又何處可尋呢?於是她放棄了思索,在高速墜落中開始破裂,終於開了花。
作為一顆墜向深淵的殘缺眼球,她終於看見了神的名字。
那是多麼精妙的稱謂,那是多麼絢麗的言語!所有的儀式,所有的布道,所有重巒疊嶂的萬千字母彙向一處,掀起圈圈漣漪。在漣漪的邊緣有池水聳成尖鋒,而五湖四海的尖鋒相互交錯,便勾勒出那顯現於水波中的符號。
符號之下,卻隻有一片缺失,一片空無。
她試圖尖叫,卻發不出哪怕一絲聲音。
睜開雙眼,她醒了。
昨夜槍聲接連不斷,此時已經平息。走出帳篷。一條野狗死在路的中央,打獵的鉛彈從它的眼眶射入,擊碎它的眼球,又從顱底穿出。它四肢抻直、顎骨張開,口中一片血腥。昨夜野狗成群,湧入營地,被留守的民兵擊潰。瑪麗跨過它的屍體,向營地的邊緣走去。很快,她就知道了昨夜從遠方飄來的槍聲究竟來自何處。在傾斜的石柱上,用長長的鋼釘打上了幾個赤膊的男子,頭顱低垂、氣息奄奄。這些人到處摸死人的東西,一個背著長槍的士兵對她喊道,手裏還有家夥,打死了我們一個弟兄。那人說著往腳下呸了口痰。他沒有過問,瑪麗要走向何方。
瑪麗邊走邊哭,最後卻抹去了眼淚。此刻她神思清明,心中通透。她從未如此真切地認識到生活的真諦。她登上一座廢樓的頂端,俯視樓下的一片狼藉。她在心中暗算,再過幾天,不,就現在——現在就回去,向神父遞上辭呈。然後她要去買一張船票。回歐洲的船票。她會回到自己從前工作的醫院,每周工作五天,定期禮拜。按照吩咐配製一切藥水,並不去思考其用途。墜入愛河,結婚生子,喬遷新居,頤養天年。最重要的是,忘記發生在這片土地上發生的一切。忘記神的名字,及其背後的一切。
馬亦勉
馬亦勉能被馬恒選中參與談判,可不是因為同鄉同姓。馬亦勉是孩子似的圓臉,又常笑,一副老實憨厚的樣子。從前在學堂,差一點就夠上了公派留學的門檻。既然到底沒夠上,那自然就一朝成了留下來的學生裏的頭名,帶去異學會裏邊做邊學。
其時正是一九零八年,轟轟烈烈的學洋改製才結束五年,內亂尚未平息。異學會同樣分成兩派,名號各有意趣,說到底還是新舊兩端。新派要跟著朝廷一同改製,革了太尉的命;舊派則把新派一齊打成反賊。至於反的是皇上還是首相,他們倒支支吾吾。總之陰氣晦昧,山雨欲來,人人不得安寧,入會不久的年青人更是熱血澎湃,恨不得翻天覆地。在這樣的環境下,馬亦勉竟還能在兩派間保持中立,埋頭做事而一言不發,由此深得馬恒激賞。
那些口口聲聲要廢止白話,重留長辮的遺老們好不容易扳倒了新派的領頭羊之一,才恍然大悟,自己忽視了怎樣一個至關重要的因素——那便是破碎之神教會。連一向水火不容的布、瑪二派都在對待異學會時達成了難得的共識,那就是舊派必須死。在把持了全國經濟命脈、實力足以威懾皇帝的龐然巨物麵前,還有什麼好說的呢?於是他們就去死。
風波平息之後,異學會便開始了漫長而艱難的改革,貶職的貶職,升遷的升遷,幾家歡喜幾家愁。馬恒、馬亦勉二位夾在兩派之間,白挨了不少口誅筆伐,所幸業務實在過硬,便隻是平級調任,給了個虛職。這倒使他們結成了融戰友、同僚、師生等各色關係為一體的忘年交。
異學會的新頭頭們很快意識到,教會的野心並不止於清除前朝遺老。
一九一三年五月,馬恒作為異學會高層代表,攜馬亦勉等與教會進行會談。前來會談的神父三番五次地提議,要在異學會中傳教,遭到了馬恒的嚴辭拒絕。
會談圓滿完成。
一九一三年七月十日,碌山祭壇倒塌。同月十七日深夜,馬亦勉、馬恒被捕,同時被捕的還有全國各地兩千餘名異學會成員。八月一日,異學會發布聲明,承認會內一名為“伏羲派”的異教勢力為阻止神的完整悍然襲擊祭壇,以致悲劇發生。異學會將與帝國機關、破碎之神教會緊密合作,確保無一人逍遙法外。八月三日,全部伏羲派成員被押送杳州,淩遲處死,頭顱掛在城頭。搖曳風中。
後來,走過此處的異學會人總是不知道該如何看待這些死者。於是,他們選擇遺忘。
趙有德
趙有德常常對自己的兒孫們講,我這一輩子,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五幾年洋人打進城裏,爹娘抱著我就往碌山上跑。六幾年傳教士挨家挨戶地敲門,當即就信了那個鐵疙瘩神。七幾年廢考、維新,看過殺頭。八幾年城裏都開起什麼工廠,我也去上工賣力氣。九幾年挖了碌山建祭壇,我還運過煤。再到十年前學洋改製,大清的天下不姓清了,叫什麼中華帝國,我又剪了辮子,燒龍旗掛新旗。我這一輩子什麼風浪沒見過,還不是安安穩穩過到了現在。咱們做老百姓的,尾巴夾緊一點、耳朵放光一點、腿腳利索一點,嘴巴再甜一點,殺誰都殺不到咱頭上來。我活了七十多了,也該到頭了,最大的希望就是能抱上重孫。到時候,我就是闔了眼躺在棺材裏也安心哩。
他卻從未想到,隻消得一個晚上,一大家子便隻剩下他,孤零零的一個。
此刻他挺著身子,平躺在膠合床板上,雙臂抻直,目光直視星空。他老眼昏花了,看不見星星,隻看見一團沉如死水的黑色濃霧。在他的身側是一麵斷牆,知道嗎,那曾是一棟極敞亮的小洋房,他家就住在這兒,他的兒孫們就埋在這兒。那些救援隊,走得比來得還快,布瑪若派和瑪提厄派都一個鳥樣。活人尚挖不全,又何況是屍首呢。沒法移葬,他就決定自己一個人住進廢墟,給自己的後代守墓。
他輾轉反側,久久不能入眠。爺爺,爺爺!他陡然一驚,卻發現身邊依舊無人。他的眼淚又流下來了,區區一兩個月,又如何能夠平息悲痛呢?孫子死時十六歲,那時還覺得是個小孩。想起自己孫子稚氣未脫的臉是如何消失在墜落的牆下,他知道,自己再也睡不著了,便起身下床。
山崩時,他像是做夢一樣。先是站不穩了,就好像腳底有隻大泥鰍在拱來拱去。是地震?他有些懵裏懵懂。杳州怎麼會碰上地動,難道是房子沒建好。他想要把家人叫出來避避,這時就聽見一聲巨響。他的孫子跑出來了,麵色蒼白,然後泥石流一般奔騰而來的金屬便衝垮了他家,牆壁向下拍來。他不願再回憶了,隻是在心中暗想,如果我當時快一步——
這時,他聽見啜泣的聲音。
他陡然警覺起來。半夜三更,廢墟裏還有第二個人?是人,還是鬼?他本該像他說的那樣,腿腳利索地跑開,卻忽然一陣熱血湧上心來。他按捺住顫抖的手,對自己十分明白地說:去看看!是人,看看他是什麼東西!是鬼,它也拿我沒辦法!
他屏息凝神,循著聲音的方向,躡手躡腳地踏過細碎的金沙。鐵月浮動在雲端,若隱若現的樣子,灑下一片變幻無常的慘淡白光。廢墟不時隆起,恰似一座座沒有墓碑的墳頭。他十分矯健地穿梭其中,靈巧地躍動著,從一塊石板跳上另一塊石板,將鐵質的外殼踏得鏘鏘作響。
啜泣的聲音更加響亮了。現在,他已能十分清楚地辨別出那聲音來自何處。右前方一個微微隆起的小丘裏,一個難聽而尖細的聲音嗚嗚傳來,他聽得出聲音裏的顫抖,便確信了哭的是人。他的步伐愈加輕捷,三兩步跨到丘前,細細地搜尋那聲音的來曆。
一隻蒼白的臉,嵌在兩塊鐵中,皺巴巴的樣子。
你,你躲在這裏幹什麼!趙有德喊道。
不是我幹的。
什麼?
不是我幹的,我說了不是我幹的。我不認罪,我不認罪……白臉男子的聲音漸漸地模糊了,最後成了一串莫名其妙的囁嚅。他的臉上沒有淚水,隻有一覽無餘的漠然,茫然。這樣的神情,趙有德曾在安定醫院見過。他生出一絲惻隱之心。
然後,他看清了那人身穿的長衫,與長衫上異學會的標識。
他大喝一聲,你個混帳!
針對異學會成員的通緝早已傳遍杳州。確切地說,應該是什麼“伏羲派”,可到了這份上,又有什麼區別呢。神父站在營地廣場,對著四周衣衫襤褸的災民們痛哭流涕。他說碌山祭壇不是自己塌的。祭壇裏發生了一場爆炸,他們在爆炸中心發現了以諾回火的痕跡。有人用以諾炸毀了碌山祭壇,毀滅了半座杳州。他們是誰?有個嘶啞的聲音問道。神父麵露難色,吞吞吐吐地說,教會還在調查,還沒有明確的證據……但是,在現場發現了四五個被炸死的異學會成員。他們是未經允許溜進祭壇的。
幾天之後,針對異學會伏羲派的追捕令便傳遍了杳州,乃至整個中華帝國。伏羲派同樣信奉破碎之神,卻稱之為伏羲,並相信伏羲完整之日,便是女媧逃脫之時。為此,他們甚至不惜炸毀碌山祭壇。義憤的人們並不屑於細細分辨,於是異學會成員支離破碎的屍首橫陳街頭,為人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