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山崩(1 / 3)

杳州地處中華帝國東南沿海,夏多急風驟雨,冬季冷濕有雪,是破碎之神教會在中國最早的據點之一,也是中國最早一批開始工業化的城市,對教會有著非凡的意義。為了執行儀式、使神完整,一八九五年,碌山祭壇正式動工,並在十年之後竣工。這座祭壇以城心一座名叫碌山的小丘作為骨架,氣勢恢宏、構造莊嚴,成為此後各地祭壇的模範。

然而,一九一三年,碌山祭壇卻轟然倒塌,留下一片狼藉,也在杳州人的心中割出了一道難以愈合的疤痕……

韋姝儀

韋姝儀常常為自己的名字苦惱。她識字,小腳,嫁給了一個五大三粗的建築工。日日上工去紡紗,生了三個孩子又死了倆。這些她都受得了。她就是受不了跟街坊鄰居介紹自己的名字。這三個字是那麼刺耳,燙嘴。她該有個本地大姓,比如趙,再取個招弟、香梅之類的名。這麼一來,聽者便不會恍然若失,片刻後又恍然大悟,轉身嘖嘖稱道。從這名字裏,她們看出了不少門道。

韋家因其戲劇性的落敗而長久地銘刻在老一輩杳州人的心中。到街上找個老頭,打斷他的討價還價,他便能欣欣然如逢知己,細細講述當年韋好仁是怎樣被押到市集,又怎樣被一刀砍掉了腦袋。當回憶進展到頭顱飛起、黑血灑地的瞬間,家眷迸出哭嚎,而他們的熱淚也盈滿了眼眶。革官。抄家。皇上心善,沒誅他九族,隻全家削為庶民,抽幾個抓去充軍。充軍的就有韋姝儀的父親,去了就再無音信。

是母親將韋姝儀拉扯到大,照著族裏從前的規矩,教她讀經、要她裹腳;一麵怨恨自己在這一家子誤了終身,一麵又希冀著有朝一日,韋家能重振旗鼓,到時候自己的女兒就又是個大家閨秀。然而母親卻成為了韋姝儀一生的噩夢。在她的記憶裏,棚屋的每一個角落都少不了母親尖酸陰沉的喋喋。母親會一遍遍地向孩子講述韋家事敗的終始本末,也不管她能不能聽懂。壞就壞在了老頭子那張臭嘴。她說,得罪誰不好,去得罪張家?張家可是好惹的?鬧得砍掉腦袋!阿呀,人家張家,當家的開著工廠,兒子又進教會。老頭子昏了眼了,隻當是大清還沒學洋改製,以為他狀元便不得了了,跑去亂說話——皇上停了考了!性氣才激起來,臉又忽地暗淡下去,很帶著憂傷的神色。她對著韋姝儀喃喃道,最後還是我們遭罪。我們女人家,又沒法自主的。

母親一輩子想為女兒找個有頭有臉的丈夫,至死未能如願。不少人家一聽姓氏就閉了門。韋姝儀最後是邁著三寸金蓮,上了小轎,被幾個帶些痞氣的轎夫顛來簸去,一路吐到夫家。出嫁那天下著小雨,巷子裏滿是泥濘。隻有院前一棵小樹尚搖曳著新綠,她疑心那個就是她。

家裏窮,她得去做工。要傳宗接代,她得生孩子。嫁進去頭一年,四鄰都很帶著妒羨的神色,說她真是好福氣,十六七就早早地抱了個大胖小子。幹嚎了一夜生出孩子,丈夫擦著臉上的油汙叫她,你認字,取個名吧。她斜躺在床上,麵目濕潤而發皺,沉思許久,一言不發。最後她幽幽地說,叫水生,就叫他水生吧,說完便莫名其妙地嗚嗚哭起來。丈夫知道她是痛的。

此後三年裏她又生了兩個孩子,一男一女。水生七歲那年,一場惡病席卷了這個巷子,兩個孩子上吐下瀉,終於各自死進了兩卷篾席。她也得了這病。快好時,搬個竹凳坐在院前樹下,裹著紅祆子,目光呆呆地往下盯著地。水生搖著她的手,說娘你再給我生個弟弟。好不容易養到能作伴了,怎麼又都沒了呢。但她此後是再沒有生養。

這樣的日子一天天捱下去。她的骨架子大起來了,手腳粗起來了,說話也髒起來了。她覺得,這輩子最好也就這樣了,隻求不要再有什麼天災。她以為自己斷了一切念想了。可她又如何料到,一封未期而至的信竟又送到了她的手裏,將死灰複燃。

信是電報轉寫的。她有什麼親友,有錢拍得起電報?她滿心疑慮地接過信封,望向署名。她愣了好久,才認出那就是父親。

父親在信裏寫道,他在軍裏吃了那麼多年苦,跟俄國佬、長毛鬼南南北北打了那麼多年。終於混出了頭。雖還算不上闊,畢竟也衣食無憂。於是就想著要來接自己的骨肉。他寫他就要動身回杳州了,到時候要祭祖掛紙,要和妻子女兒團聚。他還不知道母親已經死了。韋姝儀努力平複心緒,將目光聚在信的末尾:一九一三年七月五日。

今天是七月十日。

韋姝儀久久地呆立在原地,心跳雜亂、手足發顫。朝陽照在牆頭的玻璃屑上,映在她的眼中。她機械地折起信紙,仿佛身在夢中。父親隨時都有可能出現在她的麵前,而隻有在那時,她才能自然地念出自己的名字。

於是她心中隻剩下一個念頭,等待。

瑪麗

瑪麗的母親曾經講過,破碎之神有著自己的名字。誰要是能拚出它真正的名字,誰的祈禱便能次次靈驗。她在教會學習、工作已久,對這樣的無稽之談本該嗤之以鼻,卻又總是念念不忘。配著藥劑時,她覺得自己配的是神的名字;作著手術時,她覺得自己切的是神的名字;就連此時此刻,麵前的哭號聲聲,也成了神的萬千名姓。

一九一三年七月十日,也就是五天以前,碌山祭壇轟然坍圮。這座曾令杳州引以為傲的鋼鐵巨構,掏空了整座碌山才得以建成,如今卻成了一地狼藉。幾乎半座杳州城被傾瀉而出的泥水岩石破銅爛鐵覆蓋,其餘的也浸沐煙塵之中。當消息傳到她所工作的醫院,人群震動,她當即報名,彙入救災的隊伍。

來的路上,她一遍遍地設想自己將會看見怎樣的慘狀。倒塌的房屋,擁滿泥石的巷道,與壓在下方的殘肢斷臂?她的心髒肯定是瘋一樣地跳著,因為她呼吸急促、胸口悶沉,胃裏也翻江倒海。她將頭顱抵在客車的玻璃窗上,注視著蒸汽發動機裏湧出的乳白霧氣是如何飄向後方。她的思緒飄忽著回到了從前。

在歐洲時,瑪麗是業界小有名氣的醫師,藥劑師。她來到中國工作,並非完全出於自願。這倒不是說有誰以刀劍相逼,她隻是不願再待在歐洲。在那兒,有人要她殺人。那些人來時會帶上診所的門,壓低了帽簷,使她看不清他們的臉。他們給配方,有時也留下報酬,而她則謹遵寫作紙上的步驟,配製出五光十色的膠狀藥水。這樣的默契持續了三年之久,配方日趨複雜、步驟日趨冗長,最後連她也隻堪堪配出成品。終於有一天她抑止不住好奇,私下裏多配了一份給小鼠。小鼠起初生龍活虎,過了幾小時卻突然抽搐倒地,口發尖嚎。蚯蚓一般的綠色鏽跡,從它的口鼻眼耳不住湧出,肌肉也凝成鐵質。她用顫抖的雙手將它埋葬,卻未曾料到次日便會接到自己恩師的訃告。那個精神隻鑠的老頭,仗義直言,終於因言賈禍、暴斃家中,死狀與小鼠並無二般。

這樣一來,瑪麗便不能不遠走他鄉了。

第一天,救災的車隊駛入杳州。太陽正毒辣地懸在半空,陽光照在髒兮兮的黑色天穹,泛出彩虹色的光暈。市郊沒有受到山石的襲擊,卻逃不過地麵聳來的震波與空中飄來的灰塵。兩側稀疏的樓房灰頭土臉,玻璃紛紛迸出窗框。道路裂開一道道拳頭寬的豁口,又間或撒有石礫。客車搖搖晃晃地蠕動其中,時俯時仰。一個年輕的護士忍不住哇地吐在了車上,車廂裏霎時充滿了溫熱的酸腥。一時間多少人麵露難色,眼見著就要吐成一片,司機陡然停住了車:前麵一棟震倒的樓攔住了路,剩下的路步行。

他們在下午四點抵達了受災最為嚴重的市中心。在這裏,流動的山體如一川洪水,將城市原有的地麵徹底浸沒。他們行走在起伏和緩的大地上,踏過扭曲支離的鋼鐵部件與結成痂塊的泥土碎岩,幾乎無從下腳。偶爾有房屋露出半截在外,歪斜傾倒,恰似海中沉船。一個黑乎乎的人影站在遠處,一溜煙跑走了。

廢墟上,一片灰蒙蒙的低矮帳篷。其他救援隊先他們一步到達,有的正在集合,別的則已漫向荒野。他們匆匆穿過汙水橫流的營地,夾道有衣衫破爛的人們站在帳篷前,目光呆滯地望著他們。一座教堂尚未傾頹,平整了地麵便作為臨時醫院。走進門裏,滿地是擔架上呻吟的人。或是舉著黑乎乎的斷臂,或是翻滾哀嚎。他們從未見過這樣的慘狀,默然圍在四周。好久才有一個醫生蹲下來摁住腳下一人的脖頸。那個人已經死了,他對民工說道,把他埋葬吧。

接下來的整整三天時間,醫院裏沒有片刻空閑。瑪麗給十三人執行了截肢手術,七條腿,九條手臂。山崩為杳州帶來的不止是浩如煙海的金屬碎屑,還有一場漫長如哮喘的地震,房屋搖晃著倒塌,被壓在下麵的人往往因血流不通而組織壞死。外麵運來的幾套機械義肢隻是杯水車薪,同時,這些批量生產貨往往無法與殘肢緊密結合。一個八九歲的男孩,截去了左膝以下,卻等不到小號的義肢,坐在擔架上玩耍,殺時間。除去這些,瑪麗還包紮了數不勝數的傷口,為三十多位搶救無效的死者送終,祈禱。

瑪麗是位負責的醫生。

又是一日過去,天夜下來了。鹹腥的海風嗚嗚地拂過大地,把沉寂的灰塵吹得四散。彤雲堆積在天際線上,每個人都能夠看見,再沒有樓閣的阻攔。再晚一些,群星漸次顯現在夜幕之中,雪白的清輝一浪浪灑落。野狗的嗥叫此起彼伏,穿梭在支離的街道。它們用吻翻開碎磚,刨食地下的肉塊。營地裏陡然騷動起來。瑪麗縮在低矮的帳篷裏,抬起頭顱,把耳朵貼在帆布上傾聽外麵。

幾個民兵正急匆匆地走向遠處。不遠處一聲槍響,潮濕、陰沉。隨後有人搖著鈴大步踏過營地:各位鄉親們,不管聽到了什麼,都不要從帳篷裏出來。營地裏的騷動再度加劇,透出恐懼與焦慮,又不約而同,小心翼翼地維持在帳篷之內,各自隔絕。

瑪麗努力抑止自己胡亂的思緒,卻未能如願。她閉上眼睛,蜷起身體,眼前閃過她這三日裏見過的一切。她看見血肉模糊的肢體,柳葉刀吃力地劃過斑駁的皮膚,陷入花白的皮下脂肪,繼續深入,然後尖叫響起。是槍聲?她看見一個人蹲在地上,傍晚時還保持著早晨的姿勢。她看見一個默不作聲的孩子,撫摸著自己被紗布包裹的左膝,沾上滿手血汙。當她睜開雙眼,從眼球射出的紅光映在她的雙手,塗上滿手血汙。

她打了個寒噤。

十歲那年,瑪麗的父親在一次對異教的清洗中殉職,回家時隻剩一枚勳章。母親怔著發紅的眼,一遍遍地對瑪麗講道,破碎之神有著自己的名字。誰能拚出神的名字,誰的祈禱便能次次靈驗。……你的爸爸還會回家的,對嗎?於是母女二人開始了漫長而虔誠的祈禱,每日變換一次對象的名字。每一天都憂慮著,是否恰好錯過了神的真名實姓:全能。正義。仁慈。博愛。如此種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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