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在這呆著吧。給你三天恢複時間。這幾天就別勉強了。祝你好運。”
幾句話說完,梅薇雅就帶著她退了出來。比安卡的“我還能工作,不要把我放在這裏”的話語一直跟著她們回蕩了整整一路。
“祝你好運……是什麼意思……比安卡……她能恢複過來嗎……?好像完全沒有治療什麼的……”
卡美尤的觸角無法抑製地顫抖著。某種激素理應不會告訴她的感情在她的心裏生根,發芽。
“怎麼可能會有呢,全看她自己恢複了。而且是她的翅膀到時候了,不是熱的問題。”
“可是這……我去求女王大人的話可以嗎……!”
“女王大人?我們工蜂的死活她才不管呢。聽天由命吧。有那麼三四成進了休整房還能出來,當然,隻是暫時的。”
三天之後,她看到工蜂們把比安卡從蜂巢上扔了下去。那天晚上她溜出蜂房想去找比安卡現在在哪裏,等待著她的是半片破碎的翅膀和一點血跡。她將破碎的翅膀撿起,翅脈的裂紋沿著她的手蔓延到她的心中,就像要把她的心髒撕成碎片。
從那以後,她忘記了激素告訴她的情感與四季。她盡力記住身邊每一位同事的喜好與習慣,先是微笑著對她們,再試著給她們采回來的花蜜,額外勻出時間照看出事的工蜂,乃至勻出不會累壞自己翅膀的工作量幫狀態不對的同事應付過下次檢查。終於有一天,醫務班的工蜂告訴她,女王大人要召見身為工蜂的她。
“你的工作,到底是誰替你完成的?”
女王冰冷的表情印在她的眼底,她害怕到幾乎立刻就把身體貼著蜂房的地麵。
“女王大人,是……我與同事們輪流分著幹,我自己的那份絕對是我自己完成的!”
“哦?卡美尤,你與同事們輪流勻班,最後產量如何啊?”
一個玩味的笑容在女王臉上浮現,但卡美尤不知道這個笑容的含義。她不明白女王到底想要對她說什麼,隻知道自己做錯事了。
“女王大人,這個……是我的罪過,我的罪過!請女王大人饒了我吧!”
“不必太過緊張。”女王突然把笑容收起,換成溫柔的微笑,親自走到她旁邊握住她的手。“你們最近一段時間產的王漿比以前好喝了許多,我本來想問問你是怎麼一回事的。但是你把這事瞞著我,必須要治你的罪。你接下來一段時間,就再想想更好喝的辦法來將功補過吧。”
女王捧起一滴王漿讓她喝了下去。接觸嘴的一瞬間,火焰一樣辛辣的口感與一股濃鬱的香氣交織在一起,讓她分不清是快樂還是憂愁。那一瞬間在香氣當中她突然覺得自己既飛行在鮮花當中,害怕著翅膀下一次出門就會壞掉,又坐在王台的中央,擔憂著冬天的寒冷與過冬的儲備,同時還躺在等待臨幸的閨房,在一次又一次恍惚當中,恐懼著年老色衰之後被工蜂們扔出去自生自滅。我是怎麼了?那些香氣在她的額頭裏累積不散,像是整個世界都在旋轉。
卡繆站在四角的世界中心,四片翅膀的住民們在四角的世界當中又構築六角的世界。他時常會覺得,蜂房裏麵又有一個個小世界,這小世界肯定應當是八角的。蜜蜂飛走的時候,他就拿起紙筆想象著那個八角的世界當中來回輪轉著什麼樣的景象。王,後宮,庶民。庶民們隻有打點好關係才能活得好,他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了這個道理。養殖場的其他同事們,以及最重要的老爹,從盡力投其所好開始,慢慢的老爹終於認為他值得信任,不再讓人看著他的工作。他終於有了可以描繪那個八角的世界的時間,一邊寫一邊感歎著,那個八角的世界也肯定應該是這樣,上至人類下至蜜蜂都是這樣不是嗎?等他終於寫完之後,他把自己的小故事拜托給了同事讓他郵到報社,得到了老爹劈頭蓋臉的一頓打。
“你也不看看你的那個蜂箱,王漿和蜂蜜的產量都下降了!下次再被我抓到你寫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就趕緊卷鋪蓋走人!”
他把碎紙片悄悄揣在懷裏,從此他的生活丟失了多巴胺與四季,那些紙片隻在最為隱秘的角落增殖。他想要讓自己沉浸在蜜蜂當中,可是能看什麼呢?看蜜蜂嗎?他們又不會說話,每個長得都一樣,他又不是蜂王,哪來的號令蜜蜂的能力?但是經常看倒是也能看出個門道,老弱病殘的工蜂正常會被扔出蜂房,但蜂房裏很明顯有幾個永久居所。那裏麵的工蜂會時常與蜂王見麵,蜂王還會邀請她們一起品嚐蜂王漿。
“真羨慕蜜蜂的世界啊。真單純。”
卡美尤時常在思考著世界旋轉起來的那個夜晚,她感受到自己身為巨獸的記憶到底是什麼。從那天開始,她的複眼與觸角就時常對準蜂房之外。沒有其他蜜蜂明白她在做什麼,她想得到什麼。她甚至想過再弄來一點蜂王漿,可之後就算弄過來,也沒有當時那麼濃鬱的香氣了。
蜂王讓她提高生產的質量,可是她所感受到的,是蜂房周圍的溫度越來越冷了。可明明周圍還沒開始結冰。她開始把越來越多的時間用來轉動觸角,盡力感受著蜂巢之外的信息,直到有一天,天旋地轉一樣的感覺再次降臨在她的身上。
“唉,小蜜蜂,你在思考什麼呢?呆在這麼舒適的地方,是不是和蜂王關係很不錯啊……?唉,我這麼說你可能也聽不懂吧。”
“不對,我聽得懂!”
“什麼?”
卡繆差點把她摔在地上,她花了一段時間才重新整理好翅膀飛起來。
“我曾經成為過你,我不知道怎麼說,但我確實地理解過你的語言!為什麼最近蜂房越來越冷了?明明現在還沒到冬天才對!”
“唉……我們早就被放棄啦。我是不知道你們在幹什麼,老爹說我們這個蜂箱產量比以前低了不知道多少,我又找不到原因,老爹就幹脆放棄這個蜂箱了,現在不給這個蜂箱供電,就相當於讓我們自生自滅了。我又不像你,你跟蜂王的關係打點得很不錯,我們老爹現在估計是完全放棄我了。”
“你說產量是嗎?”
“嗯,是啊。”
“你老爹要的根本不是你給他的那點禮,他要的是實實在在的產量!之前女王希望我們給她搞質量更好的,隻要她自己能吃好就行我們吃多少她根本不管的!我告訴你,我有辦法!”
“嗯……?什麼辦法?”
“你把蜂王從王台裏拉出來讓我當蜂王,工蜂們也都聽我的,隻要我吃兩天蜂王漿就也能變成和蜂王一樣,這樣我們就都有救了!”
“你不早說!”
卡繆走到王台麵前,一伸手就把蜂王拉了出來。卡美尤的眼睛無法離開卡繆手中的蜂王,女王看到是她,對她露出了安心的一笑。下一刻卡繆用手指一搓,蜂王就變成了碎片。卡美尤知道自己應該閉上眼睛。可是她沒有。對翅膀用壞的恐懼、對無法熬過冬天的擔憂,對年老體衰的不安與女王的樣子一起在她麵前被捏碎。她就這樣永遠地記住了卡繆們指定的要產量而非質量的法律,在激素與四季全部消失的夜晚成為唯一需要恐懼地仰視著的月亮掛在天上。群星在天上張開觸角與複眼,向她擠壓而來,隨後萬籟俱寂。
卡繆從夢裏驚醒,淩晨沒有陽光也沒有黑夜,隻有還未離開的冰冷環繞在他的身邊。他看到大人們帶著索拉娜從他的身前走過。索拉娜對他露出與往常一樣熟悉的微笑,示意他與她一起來。就像在他夢裏蜂王的笑容一樣。下一刻變成碎片的索拉娜的樣子在他眼前閃過,身為小孩子的他對被索拉娜拋棄的恐懼與幻覺中她的身影一起徹底地碎裂開來。大人們一個個睜開眼睛看著他,他們的視線向他擠壓而來,他不知道那之後自己做了什麼,隻知道他的身邊不再有她的身影了。
她離開的那天晚上,什麼都沒有發生。七天以後他偶然看到不會出現在夢裏的她的家的樣子,一種想哭的衝動湧上他的心頭。他聽到遠方村子之外炮彈的轟鳴一直回蕩到雲層之中,像是在紀念她的死亡,他輕輕閉上眼睛,雨落在平原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