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中的太陽生出眼瞳與嘴唇,用她的聲音對他說出話語,這一切被發現的話怎麼樣,被抓個現行的話會怎麼樣,如果我離開你的身邊會怎麼樣?一個又一個白天她帶著他漫步在河岸酒館與劇團的舞台,帶他看厚實蓋在天邊的雲層,一三五喝酒二四六喝橙汁的法規,主角與配角的衣裝。一個又一個夜晚他習慣了看著熱浪卷曲成漩渦的線條在幹旱開裂的大地上不斷轉動,看著小孩子經曆著漫長的成人的過程,他們的父母用皮鞭模仿太陽的溫度抽在他的身上,直到火辣辣的熱量在他們的夢裏也反複浮現為止。太陽與熱浪與最為智慧的賢者用他的聲音告訴他,“這樣下去,一定要完結的。”他不知道那是什麼時候。隻知道現在的一天似乎就已經漫長到無法結束。直到有一天,收獲時節才有的西風吹來,他猛然發現腳下踩著的是熾熱的大地,與隨處可見的枯死的樹枝。
“一定是我分不清夢與現實了。”
他在看不見人影的村子裏反複遊蕩著,夢裏的村子是沒有她的家的,他知道,他不想走近那些鞭打著小孩子的房間。熱浪壓在他的頭頂讓他抬不起頭來,他找了一戶人家的房簷,換掉肩上背著的太陽。沙啞與柔和的聲音從房間裏透過房簷傳了過來,像煙灰與雨滴從房簷滴落他的身上。
柔和的聲音:“村子裏的莊稼已經快要枯死了,這可怎麼辦?”
沙啞的聲音:“沒辦法了。盡管已經七年沒找過童男童女了,但是今年真不行了。今年輪到傑基爾家了,你讓他們去找吧。讓她女兒,叫索拉娜的那個做好準備。”
柔和的聲音:“我聽說傑基爾家的女兒經常帶著一大幫孩子一起玩呢,她這樣的能行嗎?”
沙啞的聲音:“所以說你是新來的呢,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可說不得什麼來。你忘了前幾天就有一個,小姑娘請他晚上出門,他害怕他媽說他晚上在外麵鬼混,嚇得他幹脆直接一咬牙去人家小姑娘家過夜了,你說大人跟小孩子更怕哪個?”
柔和的聲音:“但是要帶她走的話不太好吧。”
沙啞的聲音:“嗨,小孩子感情再深,有個一年半載的也忘光了。就這兩天,你趕緊做準備吧。”
那沙啞的煙灰一樣的聲音塞進他的喉嚨,他隻覺得胸悶到咳嗽了出來,屋裏的大人喊了一聲“誰?”,他嚇得沒頭沒腦地跑開,熱風與烈日在他頭上呼嘯著,就像那兩個人的聲音不斷在他逃跑的路上響起。在他們的眼神看不到的地方,他終於體力不支卡倒了。柔和的聲音傳來,他嚇得一邊爬著一邊退到牆角,“卡繆,你怎麼了?”,他看到的是熟悉的她的樣子,他在她家的房門前。
怎麼回事,這裏不是夢。
剛才那一切都是真的,索拉娜要離開了。
火燒一樣的晚霞,幹旱開裂的大地,現在出現在第一次與她相遇的河邊。索拉娜被帶走的那一天,漫漶的熱浪與不安遮住他的視線,他又一次明白了在夢鄉裏暢遊並不是理所應當的事情,自己身邊火燒一樣的晚霞幹旱開裂的大地與荒蕪的枯樹捕獲了他。他看到枯萎的樹叢中半開的木門流動著火焰,無論想敲還是推門都要忍受灼熱的炙烤,他聽見索拉娜與大人們談話的聲音,從尚可蓋住慌張的微笑開始,以沒有一絲波瀾的回絕結束。他聽見孩子們說著索拉娜的事情,從開始幾天的驚訝開始,到有如一年半載過去的平靜結束。
終於有一天,他在無雲無夢的世界裏醒來,看著索拉娜忘記了她獨有的微笑,相反更像一個很熟悉的人。一個他最為熟識的人。就像她從空中墜落了下來,掉進玻璃碎片一樣意象的海洋當中,看著自己的翅膀被視線與不再屬於自己的話語一點點切碎,直到那些碎片終於隻能在尖銳的過去裏忍著劇痛地撿起。他開始從記憶當中盡力學著她以前的樣子,先是微笑著對那些大人,再試著給他們各種各樣的玩具,零食,蘑菇與木耳,隻為了能多和她見幾麵。起初的幾天裏她虛弱得不成樣子,僅有的體力用來問他那些關於要去往的地方的事情是不是真的。他想盡辦法與她一起聽著大人們的講解,大人們告訴他一切都在不斷地回轉,表針,四季,風雲,曆史,言語,眾生。雨滴離開之後會成為昆蟲,昆蟲離開之後會成為魚,魚離開之後會成為青蛙,再是蛇蜥,再是鼠猴,再是人。而人離開之後則會再成為雨滴,像冬雪融化之後變為春雨。
他知道她的眼神在看著他,可是他的夢裏從來沒有出現過這些,他覺得自己就像那個剛與她相遇時候躲在牆角裏的自己。
“我不知道……”
他不敢去想索拉娜現在的臉上會是什麼表情,隻知道現在索拉娜的身邊隻有自己,而他本應給她某種確信,某種緩慢又柔和,可以打消她的不安的解釋,可是他做不到。他害怕抬起頭來與她冰冷的表情撞個滿懷,隻能低著頭重複著。
“我不知道……”
“沒關係的。”
臂膀的觸感傳來,艱難地抬起頭來,他看到她露出溫柔的微笑。那一瞬間恍惚中他懷疑起這到底是現實還是夢,會不會是自己分不清夢境與現實了。他在不安當中再次看向她的表情,依然是溫柔的微笑。就像夢的世界再次對他伸出雙手擁他入懷。就像那個與他第一次相遇時候的她,在記憶的即將消散與現實的動蕩不安中再次現出了身影。那之後的幾天裏她的氣色逐漸好了起來,她的眼神與話語越來越柔和,越來越恢複如初,直到最後一天,變成了就像重新回到了與他相遇的那一刻那樣。不,他突然明白了。應該是回到了她說自己與他的故事心意相通之後的那一刻。太陽落入昏沉的黑夜當中,唯有兩人的眼瞳在迷蒙之中閃爍。
“我知道我們想要的是什麼,我知道什麼是我們注定的結局。”
冰冷的夜晚包裹在她溫柔的眼瞳當中,她的視線閃爍著,說出了那個他上次他未能理解的話語:
“讓我們一起離開吧。我帶著你,或是你帶著我一起。”
黑夜從地麵上驟然升起,從兩人之外充斥進兩人之間,他不知道怎麼回應,守衛拉住了他的胳膊,“該走了。”她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我會等你的,明天。”
一切都冰冷得可怕,枯萎的樹木不再能留存住熱度。黑夜充斥在他與她,與守衛,家人,太陽,庭院,萬物之間,凝結住心與情感的跳動。宛如一種沒有盡頭的倦怠。睡一覺吧。冰冷說道。睡一覺吧,夜晚說道。睡一覺吧,母親說道。
光芒從他的眼前灑下,群星在他的頭頂轉動閃滅,如同點點火光。他抬起了頭,群星睜開了眼睛,憤怒的惋惜的輕視的平靜的視線向他擠壓而來,世界坍縮成一點,而後天空從混沌裏浮現,再睜開太陽作為眼睛。
卡美尤站在六角的世界中心,均勻有致地扇動著四片翅膀,烘幹著一個個小隔間裏采回來的花蜜。血液與激素在她體內流動,給著她源源不斷的快樂,幹得好的話還可以得到女王的嘉獎,昨天是這樣,明天也是這樣,一切都是如此自然。
隻有今天,天氣炎熱得不成樣子,轉動起來的熱流有好幾次害得她差點迷失方向,以至於回到蜂房裏的時候隻感覺整個世界都在旋轉。扇動幾下翅膀之後,她突然聽到了沉重的砰的一聲。她的同事比安卡摔在了地上,無法維持平衡的腿腳無力地抽搐著。這樣的事情對她來說是第一次。
“喂……你怎麼了?!醫務工蜂呢……快來救救比安卡啊!”
兩位同事飛到她的身邊,看了看比安卡的樣子。
“看來不行了。梅薇雅,你抬她到休整房去,卡美尤,你也來幫忙。”
“不要……我還能工作!不要把我帶到那裏……!”
“別勉強了。卡美尤,我們兩個一起架著她帶她去休整間。”
梅薇雅帶著她飛過蜂房的縫隙,來到一處偏遠的角落。這裏所有的房間幾乎都早已被擠滿,裏層是幾個眼神渙散似乎在想著什麼的工蜂,翅膀大多都已經斷掉或是不知所蹤。外層則是無數呻吟著的工蜂,她們痛苦的叫喊層疊起來像是要把她的心髒震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