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們隻有在收獲的季節才能見到。每家每戶的叔叔和伯伯們從沒人見過的遠處回到大山裏,帶回從外麵的世界拿到的裝在鐵盒裏的食物與各種新奇的玩具,有些回來的則隻是與之同行的人捎回來的幾句口信。阿姨們問他,他會說,被白人們看上帶走了。
層疊的樹葉遮住陽光,卡繆眼中的世界再次墜入深綠,最後一點亮色已經離開了他的身邊。他不敢自顧自地做著什麼祈禱,隻是惴惴不安地想要盡力回憶起她的樣子。融化的綠色隨著雨滴從森林裏掉了下來,她的身影在不成樣子的陽光裏破碎成無法回想起的碎片。
就像八年前他第一次明白倒頭就睡在夢鄉裏暢遊不是理所應當的事情,蓋住所有陽光的雨雲與聽不見呼喚的風聲混雜在一起,像是在告訴他某種聽不懂的預示,在他從夢裏驚醒的不久之後,慌亂的母親告訴他,他的父親不會回來了。從那以後他就時不時被困在火燒一樣的晚霞幹旱開裂的大地與荒蕪的枯樹之間,在無法離開的夢裏被一個又一個的意象光顧著,直到終於被夢景所魅惑,學會在夢的世界裏流連忘返為止。
火燒一樣的晚霞,幹旱開裂的大地,現在出現在第一次與她相遇的河邊。在最狂野的夢中他也沒有想到,他記夢的本子會被丟在這裏,那時的河邊還吹著夏天涼爽的晚風,他經常喜歡呆在這裏一坐就是一個下午,直到有一天一個女孩子揮舞著他的本子出現在男孩子堆裏。個頭小得被擠在後麵的他從來沒有想過她念出了他的名字,而後把他從人堆裏拉了出來。像穿過樹葉間縫隙的陽光。
現在天上把樹葉燒化的烈日又是誰,他不知道。在吹著涼爽的夏風的河岸邊,名為索拉娜的女孩子拉住他的手,問他如何想出那些從未有人想過的畫麵,灼熱的大地或是孤寂的雪山,他不敢告訴她這就是自己的所見所感,是這個孤寂而壓抑的時代向他的潛意識裏射進的種子,一個接一個地在他的腦子裏開花,隻告訴她是經書上那些世界末日的預言。“你想不想寫一些其他的事情,就比如說今晚我帶你去看吉普賽劇團的演出?”他害怕地搖了搖頭。不安的感情向他擠壓而來,快要把他艱難忍受著的心擠成碎片。
那天晚上他從家裏溜了出去,想找索拉娜在約定當中說的劇團演出在哪裏,會不會已經有自己以外的其他人陪她一起去了?可是無論哪裏都找不到。拿著火把的身影不知不覺間在村莊四處浮現,來回呼喊著他的名字,被抓到的話會怎麼樣?被母親焦急的眼神盯著的話會怎麼樣?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我請你一起的時候,你為什麼不答應下來呢?”
是她的聲音和她的麵容。他抬起頭來確認了一下隻有她一人,沒有其他人在她身邊,第一個在他心裏浮現的感情是一種安心感,其次他才重新想到現在的時間與境況。
“我不知道……我隻是害怕而已……”
“以後不要把事情搞得這麼麻煩,好嗎?”
她冰冷的表情印在他的眼底,馬上又換成了溫柔的微笑。他看到她從小巷子裏走了出去,對外麵拿著火把找他的人說了幾句他聽不清的話。而後那些人們全部都退走了。他不知道她是怎麼和他們解釋自己的出走的。他想不出來換成自己能說什麼。可是他們就是離開了,簡直就像夢一樣。她走到他的身邊拉著他的手。“再遇到這種事一定要聽我的,明白嗎?”
“嗯……”
他顫抖著點了點頭。
那天晚上他不知道自己睡得安不安穩,隻知道她想要從他的眼瞳當中窺見他的一切,用溫柔的視線與話語。他不知道這是一種什麼感覺。像太陽吧。那些想要得到養分的植物們就得忍受著太陽的視線才行。針紮一樣的視線與被牽起的手傳來的溫柔觸感編織進太陽的光譜裏相互交織,致密地蓋在他的身上讓他喘不過氣來。後背傳來輕拍的觸感把他的迷夢擊碎,“今天你寫了什麼呢?給我看看”她順手把攤開放在他腿上的本子拿了過來。
已經是第十四天了,他還是一滴水也喝不下,他正夢見鯊魚。父母端著水來到他的身邊,一個按著他的頭一個把水往裏灌,可是被他緊縮的喉嚨擋開了。友人陰沉著臉對他說不喝的話就別怪我們不再是朋友了,他害怕友人的離去,可直到友人最終失望地離開,他也沒能喝下一滴水。愛人端著盛水的碗擔心地說不喝真的沒問題嗎,他知道她隻想要一句緩慢又柔和,可以打消她的不安的解釋作為對她的溫柔的回應,可是他的恐懼由不得他這樣做。他還是慌亂地對她喊出“你不要過來,讓我一個人呆一會!”。就這樣他一天天幹涸,一天天枯萎,終於身邊一個人都沒有了。
身穿黑色太陽罩袍的苦行僧們來到他的身邊,先是嘖嘖稱奇之後對他下跪,問他是不是一位聖徒。他艱難地聽到苦行僧們的聲音,搖了搖頭,我不是什麼聖徒。他們於是也失望的離開了。烈日之下融化的沙子倒映出水塘與綠洲的影像,他知道,並不是沒有水,他的周圍到處都是水,就像這些透明的流動的沙子一樣真實,伸手就能觸碰得到,可是他喝不了。
是鯊魚!他的心裏哭喊出來,是那些鯊魚,待在水井裏,待在江河湖海裏,無論自己到了哪裏,它們都會記住他的樣子,從水裏一躍而起,咬住他的脖子啜飲裏麵所剩無幾的血液,自從被鯊魚咬了之後,他們就都記得我了!一陣水聲傳來,窒息一樣的恐懼讓他喉頭揪緊,一邊爬著一邊退到牆角,他看到拿著水杯的小女孩,與她手中水裏的鯊魚,她的樣貌天真無邪,可他分明看著她已經與她杯裏的鯊魚如此熟絡,一邊用笑臉應付著他,一邊竊竊私語商量著他的肉要幾幾分成。
“大哥哥,你怎麼了?”
“是鯊魚……鯊魚要吃了我!把……把你手上的水倒掉!不要過來!”
“嗯……?”
她裝出疑惑的樣子,要動手了嗎……水聲流動起來,他聽到了鯊魚的咆哮,已經無處可逃了。他害怕地閉上眼睛,水拍在地麵上的聲音傳來,她拉起了他的手。
“水倒掉了哦,大哥哥你到底怎麼了?”
“鯊魚……鯊魚要吃了我……你把它藏到哪裏了……它還在我身邊嗎?”
“鯊魚?鯊魚不是海裏才有嗎?我們這哪有鯊魚啊?”
“鯊魚……鯊魚咬了我……我的父母都說海很安全,說他們出海的日子不過就是那麼過來的,我的同伴也這麼說,可是鯊魚知道每個人,它隻要聽人說一句話、看人喝一口酒就能知道每個人從哪裏來父母是誰出身自什麼家庭,它一眼就看出了我不是海上人,於是他朝我咬了過來,我出海之前學的那些怎麼捕魚怎麼躲避暴風雨和海浪在它麵前毫無用處!你看,這就是我被鯊魚咬了之後的痕跡……隻要被咬了一次,它們就永遠記住我了!”
他把左手伸了出來給女孩看,女孩好奇地看了一眼,之後伸出了自己的右手也看了看。
“可這不是狗咬的牙印麼?”女孩天真地說道,“你看,我之前逗狗的時候也被咬了呢,雖然它咬得淺但形狀還是一樣的。”
“狗……?怎麼會是狗……?”那些不斷回想起來的父母對他說的出海的日子不過隻是那麼過來的話語,與那隻鯊魚騰空而起時把整個天空都遮住的雄姿突然在他的記憶裏徹底地碎裂開來了。一隻小狗呲著鯊魚的牙齒,用小女孩的聲音吠叫著從他身上和心裏踩過,他大叫一聲,隨後一倒不起。
“嗯哼……如果沒有小女孩告訴他咬他的其實是狗的真相,他還能撐更長時間嗎?”
她眼瞳裏閃過漫不經心的樣子,但他知道這是她裝出來的,她所說的話語已經讓他欣喜若狂,他甚至忘記了本子是被她搶過來的,要和她說明白自己的本子不能亂看才行。
“這就是為什麼我寫他硬生生忍了十四天。是小女孩的話語而不是幹渴或者狂犬病殺死了他。”
“那麼隻要一直沒有小女孩告訴他,他就會最終適應這種生活,哪怕以後再也碰不到一滴水,對嗎?”
這次她臉上浮現的是一個玩味的笑容,但是他不知道這個笑容的含義。他不明白她到底想要說什麼。隻能點點頭,“嗯……是這個樣子。”她的臉上露出微笑,走過來輕輕抱住了他,他抬起頭來,看到她的眼睛蓋住了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