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三秒鍾後,我的老師在講課,我的前桌在寫日記,我的同桌在跳樓。而現在事情還沒有發展到那一步。我的同桌瑪爾塔今天依然很美,唯有在她身上,校服的醜才被那樣深刻地彰顯著。我看過很多網絡社區上女生的自拍,拋去其中妝特別濃、濾鏡特別重、ps痕跡過於明顯的,剩下來的素人,穿著校服在操場綠茵場上,背對陽光,校服倒成了“青春”的象征。然而瑪爾塔被裹在校服中,校服變得像麻袋,像粗糙的束縛,被捆綁的是她的美,她的魅力,她曾從眼眸中微微流露過些許的朝氣。我唯一一次見過她不穿校服,是在學校的一次晚會上,主題是“青春之歌”,她穿著低胸舞服,眼底畫著紫色的妝,在台上起舞,作著另一個看起來俗不可耐的女生的附庸。然而那衣服對她來說實在太醜,妝也醜。我想她穿著運動係服裝,休閑款的,鬆鬆垮垮的上衣,牛仔五分褲,可又覺得她臉上的神采奕奕,就算是這樣的服飾在她身上,也是違和的。或許衛衣會比運動係服裝更好些?
然而瑪爾塔隻穿校服。我曾經乞憐時地握著她的手,問她願不願意為我穿一次衛衣。她隻是笑著把另一隻手放在我的手背上,拇指緊緊扣著,說:“海倫娜,那些東西都不重要。沒必要太去在意什麼。”我便趁勢滾到她腿上,仰視她的下巴,偷笑著用左手去點她下巴尖,被她一扭頭躲了開。
但是就是這樣溫柔的瑪爾塔,已經一個星期沒有和我說過話了。她像是總在想些什麼,右手轉著鋼筆,一圈,又是一圈。她的目光落在那支筆上,並沒有隨著手指的動作而被幹擾分毫。我想要去和她像以往一樣打鬧,但是一個星期的隔閡,我沒辦法再像以前那樣滾到她腿上鬧,也沒辦法突然伸手弄亂她頭發了。這些行為太過親昵,對以往的我們來說根本不算什麼,但是我做不了,沒辦法去做。我想她是不是遇到了什麼困難,什麼連我也不能告訴的困難。那一刻我心頭酸楚,淚腺瘋狂冒著淚液,卻隻能心神不寧地看著筆下的數學題。柯西不等式,柯西不等式,柯西,柯西,第五題往後變難了沒辦法直接用柯西,看樣子還要放縮還要分類討論。那些題設冗長的題目,我看不下去每一個條件;那些題設精簡的,我更是知道其中的精巧設計不是現在心煩意亂的我能夠解出的。視野中,瑪爾塔的側臉那樣光明,逆光下的絨毛亮得發白。於是我扭過頭去,刻意想要親近她,說:“瑪爾塔,借我鋼筆好吧……”手正碰到她放在書桌右邊的鋼筆上,她那一刹神色突變。我還沒有反應過來,她直接踩著椅子,掉了出去,蓬鬆的短發散開,像蒲公英忽然揮飛於空中。我驚愕之中,手表的秒針已過去三秒。證明如下:嗒,嗒,嗒。鋼筆的冰涼觸著我的指尖,我隻覺得,冰涼,冰涼,冰涼。
瑪爾塔喜歡那支鋼筆,這支鋼筆是艾利斯送的。兩個人之間並沒有情感的糾結和錯愕,可以說在送鋼筆之前和之後,都是陌生人。他們隻認識在那一個瞬間。學校裏有幫派很正常,而有些幫派是靠著接單打人存活下來的。過去兩年多三個月,艾利斯向其中一個代號為“康乃馨”的幫派中陸陸續續送了共計二十六萬,讓他們在半路上截下瑪爾塔並圍毆了共計兩千次,其中一撥人還在圍毆而另一波人已經提著棍棒趕到現場的情況並不少見,不過就按兩次計算了。艾利斯並沒有很討厭瑪爾塔,他隻是想往不好的地方花錢,也許是帶著點叛逆的心理,就和小孩子把家裏錢偷出去買可樂喝一樣。他一開始不認識瑪爾塔,也沒有事先見過。他選擇瑪爾塔的原因是她的名字,名字很好聽。於是他想要試試這麼好聽的名字的人,被打了是什麼樣的感覺。然後他花錢雇傭了一次,看她被打的時候上癮了,就花錢買了很多次。第一年是一次一次買的;第二年是包年,再加上很多次私底下的附加;第三年又回歸到一次一次。後來他覺得花的錢有點多,就用一千塊給瑪爾塔買了支鋼筆,也不是什麼賠罪的意思,隻是覺得以後關係斷了,應該買點東西紀念一下過往的緣分。但是瑪爾塔就是很喜歡,天天把鋼筆拿在手中轉,輕輕把玩。再到一個星期前,她笑著和我說她愛上了這支鋼筆,我也打趣著說:“那你是不喜歡我了是嗎?”
她微笑著說:“對。海倫娜,是的。”她的瞳孔中射出冷峻的藍光,她微微笑,她的短發一根粘到右嘴角。她微笑著,她帶著冷冰冰的語氣,燦爛地微笑著,瞳孔裏射著冷峻的藍光。她微笑著說:“對。海倫娜,是的。”然後我們就那樣疏遠了,因為一支鋼筆。最後她跳樓了,因為我碰了她的鋼筆。
我的心要碎開了。瑪爾塔,我的瑪爾塔。
第二節
我小時候,社區附近曾經開張過一個小診所。醫生沒有營業執照,卻還熱衷於給人看病。附近曾經有個患過小兒麻痹症的叔叔,為人善良,風趣幽默,宴會上總能把氣氛調動起來,讓大家哈哈大笑。叔叔一天正買了蘋果,一拐一拐地在街上走著,卻聽見了別人的嗤笑。他一回頭,看見那個醫生跟在他後麵,穿著彩色的大褂,學著他的樣子,一拐一拐。叔叔後來回憶說從來沒有那樣生氣過了,別人把他從被毆打的醫生身上拉走時,他才逐漸恢複意誌,鼻涕流到衣襟上,眼淚滿臉都是,氣喘籲籲,心髒痛苦地跳動。他罵了一句:“真是瘋了。”就連忙走掉。旁邊好心的鄰居攙住他說讓他不要生氣。他是不想生氣,但這時候他隻想走掉。他覺得再在那裏留著,他會瘋的。不過他一邊歪歪扭扭地走,一邊忽然想起一個事情。那跟在他後麵模仿他的醫生,臉上並沒有開玩笑式的表情,而是一種深沉。一種叔叔內心的深沉。叔叔平時沒有表現出來,但是醫生把那種深沉表現在了表情上。他似乎是嚴肅的。一想到這,叔叔打了一個冷顫,覺得魂魄似乎被醫生吸走了。
後來醫生死了,診所也關了。醫生死於溺水。那天有小孩掉進小溪裏了,醫生也跳了下去。所有人以為他要救孩子,結果他卻模仿著孩子的每一個掙紮的動作。最後孩子被救了上來,醫生死在了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