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他交集不多,隻記得他送給我的一句箴言:“問題的症結不在別處,隻在自己心裏。問題的答案不在別處,隻在自己心中。”
然後我從回憶中被刹那拖回到現實,時空的忽然穿越讓我感到心悸。冰涼的鋼筆,冰涼的手,我在一遍遍痛楚地呐喊:“瑪爾塔!!瑪爾塔!!!瑪爾塔啊啊啊啊啊啊!!瑪爾塔啊啊……瑪爾塔……”老師眉頭皺了起來,說讓我出去,在教室裏可以自殺,可以玩手機,但是不能擾亂其他同學的課堂紀律。我大腦嗡嗡作響,雙手顫抖到像是被抽掉了骨髓。我從痛哭,慢慢到了抽泣,慢慢到冷靜。斯人已逝,隻有活著的人才會痛苦,這不是她希望看見的,所以還是理智點比較好。我沒有力氣和老師說什麼,但老師看我安靜了下來也不哭了,就接著講課。這題的題設特別別扭,不對稱,但是可以先用換元法,把a+1化為x,把b+2化為y,把c化為z,現在就是三元柯西的樣子了,不過柯西一次還沒有到最後結果……調整法?誰說的調整法?不錯,先把x和y當成定值,左邊的不等式就變成了一個單變量函數,然後求導……前桌扭過頭來看著依然冷顫不已的我,小聲說:“要不然,還是出去先冷靜一會兒吧?”
“謝謝你,還是不了。”我哽咽了一下,擺手拒絕了他的好意。正要把老師的板書記在筆記本上,我才發覺手中的是瑪爾塔的鋼筆,艾利斯送給瑪爾塔的鋼筆。它遍體通黑,顯示出一種相當氣派和大度的感覺,黃金色的鍍邊和光澤的黑融在一起,像雍容大度的貴族。它上麵還有瑪爾塔的指紋,還有瑪爾塔的香氣,我……我輕輕吻在鋼筆光潔如玉的表麵上,冰涼刺激著我的嘴唇,瑪爾塔的氣息鑽入我的鼻孔,讓我昏昏欲睡,如嬰兒般閉上雙眼。隔著時間與生死,我吻著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的瑪爾塔。瑪爾塔的手心,瑪爾塔的眼睛,瑪爾塔的臉頰,瑪爾塔的微笑。我不知道要怎麼樣才能體驗和瑪爾塔一樣的苦楚,她到底有多少痛苦沒有說出來,又到底藏起了什麼樣的秘密?是否哪一天我也一樣愛上了這支鋼筆,我就能體驗到瑪爾塔那樣的心情呢?
我想知道那個短發女孩平時是因為什麼而微笑的,又是因為什麼而哀傷。手中的鋼筆忽然觸碰到我的鼻子,我冷得快速把它拿開。一睜眼,那鋼筆卻絲毫沒有變化,細看也看不到唇印,或許是因為我的嘴唇是幹燥的吧。我和瑪爾塔擁吻時,總能感受到她飽滿的下唇。我幻想自己就是她,就是那個被校服遮蔽了自己獨特的渙散的魅力的人,正想間,隻覺自己一顰一笑都是她的味道,她附身於我的身上。然而這並不可能,也許,她不會再回來了,我也不再會成為她。我失去了我的愛人。我對著鋼筆,想要體察和瑪爾塔一樣的境遇,唇中的熱氣呼在筆帽上,水珠凝結在金黃色的鍍邊。我閉著眼,像唱搖籃曲一樣吟唱著:“我愛你。我喜歡你。我暗戀你。我嗜好是你。我偏愛你。我寵愛你。我心愛你。我溺愛你。我醉心於你。我鍾愛你。我篤愛你。我與你陷入愛河。我獨愛你。我在你前麵可以安心。你讓我感到安全。我把你視作神明。你是我生命中的天使。你所作所為我都充滿愛意。你斑斑點點都讓我沉迷。我無法想象失去你之後我應該如何活在這個世界上。我無法想象你會與別人共度良宵。我愛上了你,愛著你的每一點,愛你所有光芒萬丈的同時,也想輕吻你的每一個缺陷。這是我愛你的方式,瑪爾塔……的鋼筆。”
我睜開眼,什麼奇跡都沒有發生。鋼筆還是那樣的鋼筆,我還沒有體察到瑪爾塔的心情。
第三節
按照校規,我一個人搬著瑪爾塔的課桌,要送到垃圾場的藍色分區。那片地麵塗著一層天藍色的染料,好像顛倒了天地,從天上裁剪了一塊,隨手鋪在地上,附近堆滿垃圾。我一個人吃力地抱著課桌。她的教材她的資料她的筆記都要被送走,我一趟還沒辦法搬完,興許要向下一節的語文老師請假。上一節語文課講閱讀理解,剛把課文梳理完,剩下的隻有四道題目。閱讀理解用的文章是卡爾維諾的《呼喊特麗莎的人》,有刪減過。我們反映說這種題目太難,老師說放心吧高考一般是不會考這種的,要是出卷人出了這道題目,一考完就會被罵死。上節課的時候我和老師爭論了很久,老師認為卡爾維諾想借此諷刺跟風的人,影射的是烏合之眾與不會獨立思考的人們。我說我不這麼覺得,我覺得這篇文章隻是想寫一種逃離,一種對現實的逃離。那群年輕人在街頭呼喊著特麗莎的名字,不是跟風,也不是不會獨立思考,而是對現實生活百無聊賴的一次衝鋒,一種寧願奔赴於一種可能虛無縹緲的東西的精神,一種對存在性精神危機的反叛。老師說標準答案是那麼寫的,我就住了口。如果再爭論下去,我就要被看成是那種叛逆少女,領導在台上講話的時候,他說一句我罵一句的那種。我不想出風頭,更不想被別人當成顯擺自己為數不多的知識儲備的人。下節課我也不想聽課,反正瑪爾塔的課桌早晚都要被搬走,不如現在就搬。屬於她的東西我們按理是不能拿走的,但我還是決定把鋼筆留下。
走著走著,我忽然發現邊上有個男生在一起搬東西。第一眼看像是前桌,但不確定。我想叫聲他的名字確定下是不是他,這樣就算認錯了,一會兒也能打打馬虎眼蒙混過去。隻可惜我思考了一會兒沒有想起他叫什麼,班級裏人我還沒認全。他倒是先開口,說:“海倫娜。”
我看向他:“嗯?”
他右手提著瑪爾塔的書袋,左手拎著書包,兩手還是撐著抱著一疊書。看樣子似乎兩個人走一趟,東西就已經全部搬完了。他這樣全身都是重物,顯得有些吃力。老實說我也有些吃力。他問我:“你找到你想要找的東西了嗎?”我搖搖頭:“沒有。”他接著說:“也好,不要太在意於事情的原委。有些問題的答案就在自己心中,而有些問題的答案則在事情之外。”像那個彩色大褂醫生的論調,我咬著下唇,右手因為搬著課桌已經有些酸痛,所幸垃圾場也不遠了。我吃力地搬了一段路,本來想一口氣搬到裏麵,但還是半路停了下來,把課桌放在路中間。邊上跑步的同學看著有些許詫異,但還是接著跑過去了。他衝進教學樓裏,拚命地踏著樓梯上去。身影消失在轉角,出現在二樓的窗口。又消失在二樓的窗口,出現在三樓的窗口。上課鈴響了,他衝在老師前麵飛奔進教室。那個光頭的戴黑框眼睛的馬臉老師搬著一摞書,垮著下巴驚詫地看著跑過去的人。前桌忽然問:“鋼筆還在你手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