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點點頭,從校服口袋中拿出那支鋼筆。好像是上千的,不過我看不出價格,雖然看上去就是很名貴的那種。沒有生產公司的logo,也沒有小賣部兩元一支的黑筆上有的條形碼。我摸了很久,總覺得有些地方質感有點怪怪的,可能那裏是logo,然後被瑪爾塔磨掉了。當然也有可能是我的心理作用,或許那裏也和其他地方一樣光滑平整,宛如玉石。
他把書和書袋之類都放在課桌上,兩個人靠著課桌喘了一會兒氣,再向垃圾場一步步走去。過了拐角就能看到藍色分區了。自殺的同學的課桌和東西都要放在這裏。這層課桌壘成的高塔已經有四層樓高了,呈金字塔型。附近一個破舊的吊車,負責把課桌一層層壘起。開吊車的人躺在車裏昏睡,雙手放在腹部,身子傾斜,靠在那裏。座椅會是比較舒服的還是特別硬的?在這兩種質感上,人們都可以安心睡去。前桌說:“自殺的同學的東西都要放在這裏,你知道非自殺死亡的同學的東西要放在哪裏嗎?他們的東西被放在黃色分區。一部分是因為疾病去世的,可能是猝死,心梗,要麼就是過敏。還有一部分是他殺。他們搬著自殺而亡的同學的課桌椅來到課桌山下,吊車還在運轉,不慎之中,課桌山被碰翻,無數課桌滑落,他們被埋在下麵,死於窒息。這些人的東西都被放在黃色分區,代表著警戒。人們為他們默哀,而在這裏,自殺者會被致以沉默。人們無法表露自己的思想,隻能沉默,那沉默的不止是默哀,也有鄙夷和諷刺,也有安心和哀悼,當然也有一種迷茫。祈禱的人雙手合十,看著四層樓高的課桌山,陷入了一種相當迷茫的狀態。他忽然開始思考生死,想著自己死了怎麼辦,自己的父母死了怎麼辦。然後他思考著思考著,回教室的路上,耳邊是另一個同學對自殺者的嘲笑。”
我對瑪爾塔的態度也是這樣的。
她出生在清倫市第一人民醫院。出生時,一個拿著斧頭的殺人魔闖進了產房,砍死了兩名護士,血漿濺到產婦身上。殺人魔正揚起斧子要把產婦攔腰劈斷,產婦卻猛然生出了她。在反衝力的作用下,母女二人向著兩個方向飛去,而那一斧頭正砍中了臍帶。瑪爾塔滾落在地上嚎啕大哭,殺人魔的眼中忽然充滿了仁慈。他和產婦在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和對方表過白,但後來失散了。聽到瑪爾塔母親生產的消息後,他控製不住自己,拿著斧頭就衝向了產房,一路上殺了很多人:門衛,醫生,保安,護士。在警察衝入產房時,殺人魔和母親正握著手。母親眼睛閃閃發光:“我終於等到你了,終於等到了你的出現,你終於來救我了,從這完全沒有意義的人生裏。”殺人魔眼睛也閃閃發光:“是啊,我幡然悔悟了,我曾經愛過你,後來愛上了別人。我曾經拿著斧頭砍死了很多人,最後因為要握住你的手,便放下了斧頭。”父親走進產房,不知所措地看著眼前的情景,雙手好像要放進褲子口袋裏,好像又要拿出來,最後還是準備軟綿綿地放在口袋外麵。隨後警察把父親錯認為殺人魔抓走了,在牢房裏,父親死於來自囚徒的欺淩。他死了一路,我是說,從監獄的前門死到了後門,器官零零散散,腸子長長地蜿蜒著拖著,從一邊看去看不到頭,隻能看見地平線,鐵欄杆,帶電的網。一截腸子放在電網上,被電得焦黑。後來收屍的時候看見一隻狗被電死在那裏,口中咬著已然焦黑的腸子。
殺人魔最後殺死了母親,不過是誤殺。他本來想殺死瑪爾塔,結果不小心殺死了母親。斧子紮入母親的頭顱正中央,母親黯淡的臉龐,無神的眼球直勾勾盯著他。黑暗中,還是小女孩的瑪爾塔睜大雙眼驚懼地看著殺人魔。警察很快就衝了進來抓住了殺人魔,因為碰巧從瑪爾塔家的臥室門前經過。重回監獄,殺人魔痛苦地呢喃著母親的名字,獄卒走了過來,哼哼一笑:“那不是被你殺死的人的名字嗎?蠢貨,別再念啦,不過是鱷魚的眼淚罷了。”瑪爾塔說,殺人魔很喜歡母親,神魂顛倒,乃至於要殺死自己,殺死不潔的、玷汙了二人世界的產物。她說這話的時候沒有猶豫,平和淡定,像在讀書,甚至不像在講別人的故事。我隻能默默聽著,我拯救不了她,我沒辦法拯救她。她在另外一個世界,一個我根本無法觸及的世界。在她的夢中沒有甜甜圈和冰激淩,有的隻是一個瘋狂的人,一刀砍進另一個人頭顱中,又拔起來。血漿飛濺而落下。又砍,又砍,又砍。血漿飛濺著飛濺著不再飛濺了,平和地流淌著,鋪開了一層紅色地毯。而被砍的人的頭顱也隻剩下了肉末。砍人的人先是陷入了狂樂,之後陷入了《罪與罰》的心境,然後在反反複複剁這個人的屍體中,先後經曆了虛無主義和存在主義的危機,最後他成了西緒福斯。十年過去了,一百年過去了。大家都知道有個神父叫作“斬首神父”,喜歡一邊砍別人頭一邊講經,講得深入淺出,幽默風趣,大家聽得哈哈大笑。
但是我沒有瘋,我還清醒著。沒有人是瘋子,也沒有誰會隨便地把別人叫作瘋子。首先這是不禮貌的,其次這是不道德的。想到這裏,我忽然覺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麼。一種由衷的戀愛氣息從我身上散發出。我全身震動,臉頰發燙。手中的鋼筆忽然帶有了溫度。我愛上瑪爾塔留下的鋼筆了,我迫不及待和它結合為一體。瑪爾塔沒有做到,於是她死了,順帶成為了一個象征。但是我還活著,我體察到了那個象征所代表的。我要讓這支鋼筆活在我心裏,於是下一秒我把它插進了我的心髒。熱騰騰的血液噴湧於視野之中。前桌默默從兜裏掏出了日記本,冷靜地記著今天的所見所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