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信在最有可能反叛成功的時候拒絕背叛劉邦,因為劉邦“載我以其車,衣我以其衣,食我以其食”。這不僅因為他是一個感恩重義的人,也是因為他曾曆盡坎坷。
作為一個破落的低級貴族,韓信早年的生活是什麼樣的?他有一些怎樣的遭遇?這些遭遇對於他的性格和命運產生了什麼影響?他一直在等待一個時機,最終也遇到了一個伯樂,這就是蕭何。韓信的榮辱成敗寫就了那一段最輝煌的曆史篇章。
韓信是西漢的開國功臣,也是第一個被殺的功臣。那麼韓信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他有一個什麼樣的出身呢?
《史記》為韓信作過一個傳叫《淮陰侯列傳》,列傳一開頭就說,淮陰侯韓信者,淮陰人也,始為布衣時,貧,好帶刀劍。這些話告訴我們這樣一些信息:第一,韓信曾經是布衣。什麼叫布衣呢?就是沒有官職的人——有官職的人可以穿錦,而沒有官職的人隻能穿布。但是請大家注意,這布可不是現在的純棉,因為那個時候咱們中國還沒有棉花,這個布是麻布。第二,韓信沒有錢。貧,古代的貧是沒有錢財的意思;窮,是沒有官職的意思——在上古的時候,“貧”、“窮”兩個字是兩個概念。我們現在看到,韓信是既沒有錢也沒有官職,所以可以說他是貧窮。第三個信息告訴我們,韓信好帶刀劍。那麼他是帶刀還是帶劍呢?我的結論是:韓信帶的是劍。為什麼呢?因為古漢語為了好聽,往往要用兩個字,而第一個字又往往是虛指的。比方說緩急,沒有緩,隻有急;所以“刀劍”,我認為沒有“刀”隻有“劍”。而且在後麵司馬遷還寫道,項梁項羽起義以後,韓信“仗劍從之”——拎著一把劍就參軍了,可見韓信平時是帶劍的。這個信息又告訴我們什麼呢?告訴我們韓信有貴族身份。因為在那個時候,隻有有貴族身份的人才有資格帶劍——當時冶金技術並不高,鑄一把好劍很不容易。我們去看一些古代文獻或者看一些古代故事,往往說一把寶劍鑄不出來之後,非得有一個人跳到爐子裏麵去,才能鑄出來一把好劍,所以劍是很高貴的。我們看武俠小說,裏麵大俠大多用劍,你看有沒有一個大俠用斧頭或是用兩把鐵錘的?那不成體統。隻有一身長衫,手上拿一卷書,這兒佩一把高貴的劍,才顯得風流瀟灑。由此我們得出一個結論,韓信可能是個破落貴族。那麼問題就來了,作為一個破落貴族,韓信的少年時代是怎樣度過的?他又有一些什麼遭遇呢?
司馬遷告訴我們,韓信這個人有著貴族身份,還有一把劍——我猜測這劍可能是祖傳的,韓信他肯定買不起——卻既沒有什麼德行又沒有什麼本事,史書上的說法叫做“無行不得推擇為吏”,就是說韓信他沒有什麼良好的社會表現,因此地方上招募低級公務員——叫“吏”——的時候大家都不招他。然後又說,韓信不能“治生商賈”。什麼叫商賈呢?商就是流動著販賣商品的人,賈就是開一個店鋪有固定地址賣東西的人,這叫做“行商坐賈”。韓信他沒有這個本事,不會做生意——既不能做行商,也不能做坐賈,那他該怎麼吃飯呢?韓信是“從人寄食”,就是他隻能到人家家裏去混飯吃、蹭飯吃,所以“人多厭之者”,就是當地的人都很討厭他。一個大男人,整天挎把劍,啥也幹不了,到處混飯吃,這樣一個人會討人喜歡嗎?
韓信經常去混飯吃的一家叫做南昌亭長,亭長是一個什麼樣的職務呢?當時的製度叫做十裏為亭、十亭為鄉,就是十個村子合起來叫做一亭,十個亭合起來叫做一鄉。那麼可以推測出來亭長比鄉長低半級,比村長要高半級,這人是這麼個職務。這個亭叫南昌亭,並不是我們現在江西省的南昌市,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概念。這個南昌亭長大概多少有點錢,韓信就老到他家裏去混飯吃,天天去吃,吃得這個南昌亭長的老婆一肚子氣。最後,南昌亭長的老婆就想了一個辦法:半夜起來做飯,天亮之前把飯端到床上,全家人吃光。韓信早上起床,搖搖蕩蕩來吃飯,一看飯已經吃完了。韓信當然明白了,人家是討厭他了,他一賭氣,就和南昌亭長絕交了——我不跟你玩兒了——他脾氣還大得很。
然後他跑去幹什麼?跑到河邊去釣魚。你想想他這種沒本事的人,我估計那魚大概也是釣不上來的。正好,河邊有幾個洗絮的老大娘,叫做漂母——那個時候絲綿的棉絮要到河裏麵洗一洗。這些漂母每天來洗絮的時候都自己帶飯,其中有一個一看韓信沒飯吃,可憐他,就把自己帶的飯分給他吃,每天去洗絮就每天分飯給韓信吃。有一天她漂絮的工作做完,就跟韓信說,明天我就不來了,以後吃飯的問題你自己想辦法吧。韓信說,謝謝大娘,將來我一定厚報您。漂母說,大丈夫不能自食其力,還說什麼厚報?我不過是同情你罷了,你還說這種大話?
所以,此時的韓信是個不討人喜歡的人。因為他不討人喜歡,大家就都瞧不起他,瞧不起他就有人會來羞辱他。有一天,淮陰市麵上一個地痞無賴就跑來羞辱韓信,說,韓信你過來,你這個家夥,個子是長得蠻高的,平時還帶把劍走來走去的,我看啊,你是個膽小鬼!他這麼一說,呼啦就圍上來一大群人看熱鬧。這個家夥氣就更盛了,說,韓信你不是有劍嗎?你不是不怕死嗎?你要不怕死,你就拿你的劍來刺我啊!你敢給我一劍嗎?不敢吧?那你就從我兩腿之間爬過去。
大家都看著韓信。是殺啊?還是爬啊?韓信怎麼樣呢?司馬遷用三個字來描寫:“孰視之”。這個“孰”用的是“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孰”,但是跟成熟的“熟”是通用的。“孰視之”就是盯著他看,看了一陣子,他把頭一低,就從這個無賴的胯下爬過去了,然後趴在地上。看到這個場麵,一市人皆笑——整個街上的人都笑,這就是有名的韓信遭受“胯下之辱”。
胯下之辱對一個男人來說那是奇恥大辱啊,而我們前麵講過韓信是一個破落的貴族,是一個士,誰都知道一句話:“士可殺而不可辱”。韓信為什麼接受這樣一個奇恥大辱呢?他還是不是個士?他究竟是英雄還是懦夫呢?
柏楊先生有個說法很有意思,不要認為彎下膝蓋就是懦弱,這其中分兩種情況:第一種是心膽俱裂,膽戰心驚,丟掉了靈魂,“撲通”一聲跪下來,這是懦夫;還有一種是先彎一下,然後往上一蹦——因為人隻有蹲下來以後才能跳得高——如果是為了將來跳得高些蹲下來一下,這是英雄。如果是別人惹你一下,你就一下撲上去,一口咬住死死不放,這算是什麼?是螃蟹。
韓信肯定不是螃蟹,這個問題我們還可以引用蘇東坡一篇文章的觀點來說明。這篇文章叫做《留侯論》,論的是誰呢?論的是張良,不是韓信。但是《留侯論》開頭的這段話我覺得可以用在韓信身上。這段話是這樣說的:“古之所謂豪傑之士,必有過人之節,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而鬥,此不足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誌甚遠也。”這段話是什麼意思呢?“匹夫見辱,拔劍而起”,就是說那些普通人、小人物,受到一點侮辱以後,第一個反應就是這樣:拔刀子或者掏拳頭。我說這個不算勇敢,這叫什麼?這叫魯莽,這叫盲動,不是真正的大智大勇。真正的大勇敢是什麼呢?是“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突然麵臨一件什麼事情,神色不變,並不驚慌失措,別人無緣無故把一個罪名加在你身上也不生氣,這才是君子之勇、英雄之勇、大丈夫之勇。為什麼這麼說呢?“此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誌甚遠也”——這樣的人,他懷著遠大的誌向和理想,有長遠的目標,他不會為眼前的這一點小是小非或小恩小怨魯莽地盲動,所以有句話說“小不忍則亂大謀”。韓信這個時候麵臨的選擇是什麼呢?要麼殺了這個家夥,要麼爬過去。殺了這家夥的結果是什麼?你也要被殺頭,將來遠大的理想還能不能夠實現呢?不能實現了。而一個懷有遠大理想的人是能夠忍受的。司馬遷就是這樣的人,他遭到宮刑——這也是一個男人的奇恥大辱,是一個男人不能接受的東西——他還不是忍下來了?為什麼要忍下來?他是要完成《史記》這部偉大的著作。而韓信同樣有一個遠大的理想,所以他“孰視之”——盯著那個無賴看了很久——思想鬥爭很厲害,最後為了自己的遠大理想犧牲了眼前的榮辱。我想韓信當時心裏麵一定有一個聲音在對自己說,韓信啊韓信,心字頭上一把刀,你就忍了吧!這就叫做忍辱負重。因此我們得出結論,韓信是一個英雄,是一個有著遠大理想和誌向的英雄。這樣的一個英雄,絕不會滿足於那樣的生活,蠅營狗苟地活在這個世界上,他一定要有所作為!那麼,韓信有著怎樣的作為呢?他又是怎樣走上了一條新的人生道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