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輯 遠去的諾言 7.路上的鳥兒沒有翅膀,但是歌唱
也許我們周圍的許多東西,都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生命的一部分,關鍵時刻挽留我們。
彭斯的詩,被一個參加過諾曼底登陸、獲得軍功章的軍官,抄寫在他用生命換來的勳章下麵:“我從未看見野生的東西自怨自艾,/小鳥凍死了,從樹上掉下來,/也沒有半點自憐。”
這是一部好電影的片段,看完了並沒有完,不期然就打開了一種思想的密碼。生存也許有一個運命的過程,也許輕易抗拒不了,然而,你卻完全可以改變看法,經常地,你在過活的某時某段會遭遇這樣的測驗:你選擇什麼?你歌唱嗎?
那隻小鳥其實一直是在的,我不曾留意而已。這時候,她突然出現在我的眼前,並要我回答問題:假如你沒有翅膀,又假如你沒有嗓子,你歌唱嗎?
我感覺到內心裏有些美好的東西要迸發出來了。在路上歌唱,這應是我盡力而為該做的事情吧,即使我的聲音很小,即使隻有我自己和我的影子在傾聽,但是,我能觸摸到內心裏湧動著那股熱辣辣的鮮活的願望,給我平淡的日子注加著充沛的激情,寂寞與孤獨在這激情下慢慢地融化著,而變成一種無言的滋潤。
我在想中外兩個版本的寓言,都是關於鳥的傳奇。那隻荊棘鳥,那隻胸中帶著荊棘的小鳥,追隨的是一種永恒的法則。它在路上,它不知道什麼會刺破它的胸膛,也不知道會死於歌唱。在不可知的一瞬間,荊棘刺進了它的胸膛,它不知道緊接著就是死亡的到來,仍在一味地歌唱,直到生命離開了它的軀殼。它沒有怨艾,它一直都是無怨無悔的,它用生命做最值得做的事情。
那隻杜鵑,那隻啼血的杜鵑鳥,夏天來了,它去追趕秋天,冬天走了,它在全力以赴地等待春天,它在季節的流轉中唱著,滿嘴啼血,它唱綠了滿山的樹,唱開了滿樹的花,它的血盛放在花瓣上,嫣紅嫣紅的,它的啼唱在春色宜人的山野裏鳴囀。
泣血而歌,負荊而鳴,它們在路上,悄悄地來了,又悄悄地走了,隻是把歌唱留在路上,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愛。
愛是痛苦,愛就是生命,愛是多麼無邊的歸宿啊,山影融了下來,樹影融了下來,隻有大地的氣息,隻有地平線和小鳥的歌唱,這些野生的東西啊!
可是,當我準備著要含血高歌,要把荊棘放在自己的胸膛,我是知道的嗎?我是了解的嗎?我還是願意讓血流出來,把荊棘放進胸膛裏。
這精靈的小鳥,在我沒有注視你之前,我不知道什麼是最平常普通、最沉穩深刻的體驗,不動聲色的,無怨無悔的,不再奢望,就是希望。
在我認見你之後,一生中的雪落在了你的身上,你卻溫暖了我。這不再是傳奇了,一旦愛與信念變成了書寫,那就成了你生命大海的礁石,立在那裏,在分成白天和黑夜的兩個時段立在那裏,沒有什麼是可以動搖的。
這樣的書寫像露水下的葉片,青蔥、飽滿、靈秀而富於活力的,這是穿越時空向我走來的飄浮島。
這樣的書寫讓我心顫,成了歌唱,成了愛,成了迷戀的方式。我的思想棲養在那,我的靈魂匍匐在那,這些青蔥的完美的小葉片。在我不可能再見你的日子,我是相信緣分那種東西的,在路上,在你曾經棲息的枝頭上,那歌唱還在,會聚攏在筆尖上,讓我永遠留在筆記本裏的。
我相信,這會成為一種奇跡,一種生命的哲學,一種生存的坐標,歸結在我此刻的追索裏,從而讓這追索飽含了意義。
我相信,我用無奈的堅執告訴自己,負荊泣血的鳥是精神的,人最終也是精神的。不然的話,到頭來我不過是團實用的麵粉,輕易就被時尚變成一塊過分膨酵的香甜、容易消化也容易黴變的麵包,我唯有是精神的,才至少可以不被低估和小視,像黑格爾所說的,以自身精神的偉大和力量。不然,我就沒有援手了,什麼也不可以成為我的援手了。
現在,筆在我手裏,我希望能重新找到那兩隻鳥,我要把它的歌唱拓印下來,保存下去。
那些歌,沒有翅膀的鳥唱的歌,讓過去了的平淡塵封的日子,重新展示在陽光下麵,而閃亮起來,而鮮活靈動起來。這是靈魂的音樂,它一直在路上回蕩,回蕩成一種背景,我能設想那樣的背景。在我設想的時候,時間就靜止了,擾攘的日子也靜止了,我獲得了一種飛翔的能力,向著遠方的地平線而去。
在我的身後,是一道長長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