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魚座女子 上篇 12
史舟。這個男人我記得很清楚。我閉上眼睛就能看見他的樣子。我記得他的味道。他臉上的每一個細處。他呼吸的節奏。他噴在我臉上的氣。他笑起來時嘴角的紋路。他用手指挖鼻屎的樣子。史舟。他用小指，伸進鼻孔，把鼻涕嘎兒掘出來，很用勁的，有一點吃力，然而專注。他對著指尖的鼻屎出神，左看看右看看，然後隨意地彈到空中去。鼻屎劃了一道優美的弧線，落到一個未知的地方。史舟。他天天摳鼻屎。一天要摳幾次。當著我的麵。他摳鼻屎時總是在我的眼皮底下，旁若無人，恬不知恥地。他是邋遢的，衣冠不整的，不修邊幅的。他的毛發根根倒立，亂七八糟，肆無忌憚，像原始森林。我沒有看見他梳過頭。我常常看見他的襯衣一半紮在褲帶裏一半飄蕩在外。他一套衣服可以穿很久，一直穿到髒不忍睹。他的手總是黑的，髒的，像小乞兒。身上總有汗味，因為他總是太激動。比如他說話。嗓門很大，一放開便勢如破竹，排山倒海。他張大了嘴，喊著，搞哪樣。這是我們的方言。他最鍾愛這三個字。常說。成了他的口頭禪。他說這三個字時，含混，響亮，尖利，放肆。有他自己獨特的說法。他把這三個字串成了一個字。三個字之間，他不停頓，他一氣嗬成。他吼著：剛——剛——剛。同時抬起了他的下巴，挑釁的樣子。嘴角有一抹沒有掩飾住的頑皮笑容在出沒。他總是喜歡太激動，史舟。嗓門很大，上課時和別人爭論，臉紅脖子粗，汗如雨下。他也踢球。那麼瘦的一個人，在球場上。風灌進他衣衫裏，鼓蕩著，他像紙片兒一樣在球場上飄來飄去。他真邋遢。他從來不整理課桌，他邋遢極了，他對什麼都無所謂，他一副散漫的樣子，滿不在乎，好像生活是一個已經寫好的劇本，而他隻是被挑中扮演其中一個角色的演員。他對生活的態度是按部就班。他的姿態是被動的，他的心態是懶惰的。上帝給他安排的一切，他總是坦然接受。談不上感恩，沒有驚喜，但也並非不珍惜。而他沒有的，他從不伸手要。不是麻木，也不是安素。是天性。天性裏總有這麼一種堅實的惰性。你看他走路的樣子，晃蕩晃蕩的，悠悠的，散散的。像一條解開的褲子隨時會落下去一樣。落到腳邊，攤成一堆。他的目光也是發散的，遊移不定，像沒長腳的鳥，停不下來。
史舟。1998年我讀高一的時候，送過他一張賀卡。我寫道：過去的一切還在嗎?還在吧?!還在呀!他回贈我一張賀卡。他寫道：過去的一切還在嗎?還在吧?!還在呀!1999年我讀高二。我精心給他挑選了一張老鼠圖像的賀卡。他過去的外號叫老鼠。我給他抄上老托的名句，渥倫斯基對安娜說的：您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我都將永遠不會忘記也無法忘記。他回贈的是一張小豬頭像的賀卡。還記得我喜歡的寵物是豬。他寫道：您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我都將永遠不會忘記也無法忘記。2000年我高三，沒有送他賀卡。他也沒有送我賀卡。2001年我補習重考。我在路上遇到他，以及他的不知第幾任女友。
史舟。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我都將永遠不會忘記也無法忘記。史舟。舟。他總是在陽光下笑起來。幹淨的笑容。他的笑容比他的衣服幹淨。他的笑容像洗過一樣。搓過，刷過，漿洗過，但擰幹了，不濕重，沒有水滴滴答答。在太陽底下晾曬著，澄澈，爽利，明晃晃的。也許他隻是個孩子，還不懂得去愛，不知道女人的妙處，不能對特定的某個事物著迷。不專心的，走馬觀花的，漫不經心的。他愛笑。時常在陽光下笑起來。我閉上眼就能看見他笑。你得承認。是的，你不得不承認這個邋遢的，懶散的，吊兒郎當的男人，他笑起來是非常非常俊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