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娃之歌 上篇 5
小孩子的哭聲驚醒了我,把我的思緒從回憶中拉回來。我像被人忽然從一個時空之洞中拋出來,從一個時空維度猛地跌落在另一個時空維度,跌得全身麻麻的,連腦子也是木木的,一時還爬不起來。
我發現我坐在車廂裏,燈光昏暗。這行駛在茫茫黑夜的列車的一個車廂,給人一種奇幻的感覺,仿佛天高地闊,天地之間隻有這一個車廂,這列火車的其他部分似乎消失了,隻剩我們這列車廂,孤零零地在夜空中漂浮,像一具浮在虛空中的棺材。又仿佛整個世界都濃縮成這一個車廂了,這個車廂就是一個星球,它在運轉,它住著人,它有生活。難道不是嗎?我環顧四周,這個車廂裏,有紅男、有綠女,有白發蕭蕭、有紅顏年少。有的人正蜷縮在座位上打瞌睡,也許他正在做著黃粱美夢;有的人表情悒鬱地凝視窗外,她的臉上是歲月的滄桑,那是一個滄海巫山的女人,她或許正在追憶所有路過她生命的男人;一個男人漫不經心地翻著手中的雜誌,滿身慵倦,他剛出完公差往家趕,回去老婆肯定要盤詰查問、翻檢他的衣袋,孩子上重點高中的事還沒落實,這次帶回了出差時買的特產,可以用來送禮走後門,母親和老婆鬧不和已打電話給他鬧著要搬回老家,得回去勸住她,不能太袒護老婆,別人會罵他不孝的,——等著他的是日複一日的瑣碎生活;一個如花似玉的少女正在磕著瓜子,不時獨自笑起來,臉上紅暈滾滾,想必是情竇初開,一切都從羞澀、新奇、欲迎還拒、說不完的兩人之間甜蜜的廢話、走不完的長長的馬路、漫長得一個世紀似的接吻等等開始,可是她這時決然料不到一切又會以厭倦、冷淡、懷疑、背叛、反目成仇、一見麵就吵架、再也不願見到對方、分手等等結束……這裏也有死亡,那個睡覺的人說不定再也醒不來,第二天早上,他身邊坐著的那個婦女發現他渾身冰涼,伸手一推他,他龐大的身軀像一座廢棄的大壩,轟然倒塌,婦女將會和火車汽笛一起尖叫;或者說不定,一會兒一塊來曆不明的石頭從火車外砸進來,一下子就把坐在那裏這會兒還在高聲喧嘩著打牌的活力四射的青年的腦殼打個粉碎,腦漿四濺,有一塊還濺到了隔壁走道的對座那個女人正吃著的一碗方便麵裏,這情形的性質不正好等同於一個在地球上某條街上行走的人忽然被一塊從宇宙空間掉落的隕石砸死……這裏也有生命的誕生,在車廂的最盡頭,靠門邊的那個座位上,坐著一個身懷六甲的孕婦,肚子已經小山一樣鼓起,誰也說不準她會不會再過幾分鍾就忽然生產……而剛才打斷我思路的孩子的啼哭,正來自於一個顯見出生不久的嬰兒,他的眼睛都還不太能睜開,他的意識也還未萌芽,他還是個皮囊,等待被注滿情感、智慧、欲望、罪惡與仇恨……
這個嬰兒被母親抱著,就坐在我對麵。看見他哭了,那位村姑打扮的母親神情坦然地當眾敞開一邊胸脯,把一隻熱李子一樣圓滾滾、透紅得發紫的乳頭一下子紮進嬰兒嘴裏。這個圓熟的動作叫我打了一個戰。那隻坦然畢露於眾目睽睽下的剛出籠的白麵饅頭似的乳房赫然吸聚了我的視線又馬上彈開了我的視線,我忽然麵紅耳赤起來,仿佛那暴露在光天化日下的是我的乳房。我馬上把視線轉向窗外的夜空,盡管我的目光迅速從那隻乳房上驚飛了,但那隻乳房卻跳到了我凝望的夜空上,變成了那輪又白又圓的滿月。接著,這隻乳房開始膨脹、發酵、無限擴大,終於充斥了我的整個視域,我的眼前開始變成一片白茫茫,那隻乳頭則像這片白中落了一滴殷紅的血一樣。猝不及防地這滴血一下子向我飛濺而來,這隻乳頭顫蕩著向我撲來,像一張努起的嘴要來親我,我不禁心驚肉跳。不及躲閃,乳白色的奶水就從乳頭噴射出來,迎頭噴了我一臉,我伸手在臉上抹了一把,熱熱的、辣辣的,拿到眼前一看,不是奶汁,是血。我魂飛魄散,再一抬頭,隻見那隻巨大的乳房不見了,黑不見底的天地變成了一個深不見底的巨大子宮,無數的膿水、血汁、粘稠的肉漿、腐爛的皮、絞碎的纖維組織、血淋淋的壞死的肉塊、還有一些雜七雜八辨認不清的血肉模糊的腸子樣的東西正從裏麵滔滔汩汩地噴湧出來,一陣陣惡臭和腥味在天地間卷起一陣陣狂風撲麵而來,沒頭沒臉地包住我,我的呼吸越來越困難……
迷迷糊糊中,我看見這個巨大的子宮在縮小,我的周圍全黑下來了,車廂、火車、車窗、對麵喂奶的女人、身旁的母親全都消失了,我處在一片黑暗中,唯有麵前的子宮是雪亮的,甚至是纖毫畢現的,連裏麵的構造和湧流出的血肉也是一清二楚的,——原來是有一束強光直直地對準了照進去。那不斷湧出的髒物原來是在一雙戴著塑膠手套的手的掏挖下流出來的,有一個垃圾桶在下麵接著,垃圾桶裏已裝滿了爛皮腐肉,一片血肉模糊。兩條白玉般的圓潤的腿門洞大開地叉開擱在手術台上,像兩個巨大的驚歎號在這個昏暗的手術室裏泛著觸目驚心的白熾的光,這兩個驚歎號表達著躺在手術台上這個年輕的女人巨大無邊的肉體痛苦。我望著她因痛苦而扭曲的臉,我的臉也在扭曲。那一聲迭一聲的呻吟撕扯著我,一陣又一陣輾過我的身體,我遍體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