饑餓藝術家 下 篇 10
為什麼你無法直視前方，你的眼角總有餘光，在便池邊上站著撒尿時你總是會看見旁邊的人，上課時你的目光並不在黑板上你總在注意兩側坐著的同學，連看電視時你也並非在看電視而在看旁邊的人，你的眼珠脫離了你的意誌像兩個搗亂的小鬼自行往眼睛的最角落蜷縮。為什麼你總是注意到男性生殖器，一個男人出現在你的視域你的目光總是先落在他的褲襠處，不論什麼時候你麵對一個男人你都會禁不住把目光移向他的生殖器所在處。為什麼任何一個女人看了你一眼你都要臉紅心跳，你都要自作多情地認為她喜歡你，任何一個和你交談或接觸的女性都是你幻想的對象，你麵對任何女性都要在腦中編織你和她的羅曼史，你這種癖好簡直無法遏製，這嚴重阻礙了你和異性的交往。為什麼你總是無法專心幹任何一件事，你看任何書都會走神，思緒從書上的文字不知起航到何處去了，你看任何電視劇思緒也會天馬行空，電視看完了演了一些什麼你一點也不知道，你和別人談話也不專心，你總是在別人講話時心猿意馬，你從來沒把任何一次談話聽進心裏所以總是在社交時鬧出笑話。為什麼你總是疑神疑鬼，你總是懷疑有人要害你，你的鄰居看你的目光讓你感覺到仇恨，於是你處處提防他，他好心好意送給你東西你都會以為他是在設計謀害你而不敢使用。你總覺得被人跟蹤，你又覺得同一個辦公室的某位同事一直在暗中窺視你，你隨時隨地感到他叵測的目光……好吧，現在你已經掉入某個世界了，你正在往下墜落著，不是以地球上的重力加速度，而是以一個你未知的星球的。你墜落的姿勢也是古怪得你自己都不敢相信，或許不同的引力會牽引出不同於地球人類慣常姿勢的某些動作，不同的引力以怪異的節奏牽動你手腳的並用、你五官的蠕動、甚至你血液的流速、你新陳代謝的循環，於是一切都成了謎成了未知成了變異。
就是這樣的一個世界，你能想象嗎？小的時候我有一種堅定明晰的觀念，以為醫院是另一個世界，是在我們這個日常世界之外的一個世界。這種觀念始於我童年時的一次不小的疾病。叫做肺門淋巴結核，病得不輕因而住院了。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住院，我每天晚上躺在病房裏都失眠，我長久望著靜靜的病房，望著趴在床邊睡著的母親，望著鄰床的睡得香甜的病人，有種身在另一個星球或者另一種維度的感覺。我從那個時候就感到，醫院是隔絕在日常生活之外的一個特異存在，在那裏麵時光的流速絕對是不同的，人的生理構成也會起變化，呼吸的節奏、聲帶的震動、還有空氣的質量，諸如這些你去醫院住下來感受一下，真的是不一樣的。然而，那還不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在我去看心理醫生之前我還沒有意識到一個真正獨立於日常世界的維度的所在。醫院，如果你在裏麵住久了，你的確會產生一種與現實的疏離感，一種身處異常世界的荒謬感，可是醫院畢竟還是現實世界的最末梢的那部分，或說最隱蔽最隔絕的那部分，但它絕對存在於我們的日常世界，是可以想象的。然而自從我為了治療暴食綜合症而開始頻繁地出入於心理醫生的診所，我看到了一個真正遠在日常世界之外的世界。
痛恨脂肪，痛恨身體上的每一塊肉。以手撫弄自己，每揪起一截肉都深惡痛絕恨不能趕盡殺絕。隻有骨頭能給予手以快感，給予撫摸以韻律。無數遍地照鏡子，痛恨自己的圓臉，堅持認為尖臉乃是美的標準，恨不能用刀削掉臉頰上的肉，用瘦臉洗麵奶反反複複洗麵收效甚微一旦停用變本加厲，渴望雙頰像好萊塢明星一樣凹陷渴望鎖骨像模特一樣凸出。七十五斤了，覺得自己還不夠瘦；七十斤了，還覺得自己不夠瘦；六十五斤了，還覺得自己不夠瘦；六十斤了，還覺得自己不夠瘦。你算好的了，你到了七十斤就滿意了，覺得自己夠瘦了不再往下減了，而且你沒有患上神經性厭食症，你不算嚴重的。心理醫生這麼告訴我。她給我講了她看過的一些病人的故事，其中不乏比我嚴重得多的減肥走火入魔的少女。我對我自己掉進來的這個世界了解並不多，我都是從給我治療過的那幾個心理醫生以及我在看心理醫生時遇到的一些病人那裏了解到一鱗半爪，但是我感覺到這個世界的紊亂、異常和瘋魔了，身處這個世界，我無法表達我對於這個世界的情感取向，我想我有一陣是留戀甚至依賴的。難道我不是曾經沉迷於饑餓的體驗，又曾經陷入暴食的快感而無法自拔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