饑餓藝術家 下 篇 12
我為什麼說那是一個絕對不同於日常世界的另一個世界,我為什麼要說連時間的流動,空氣的壓力,聲與光的傳導方式都是不同的。我甚至還要說連生理機能在那個世界都是不同的,眾人皆眠你獨醒在那個世界已經不算什麼,在那裏麵,什麼不可以顛倒豈止是時間。
好吧,現在就讓我來告訴你們,我是以何等古怪的方式墜入這個世界的。所謂暴食綜合症,讓我們先來分析這個我自己創生的新詞。暴食,乃是中心詞,是這個疾病的主要症候。關於我的暴食在前麵已有敘述,可是在這裏我們還要進一步敘述,我體重恢複之前那個時期我們姑且稱為暴食症前期,那個時期是單純性暴食。豆沙餅引發的四天空前絕後的暴食後,接下來是一周空前絕後的節食,因此體重仍舊堅如磐石。然而,在那一周節食後,我的節食意誌全麵崩塌,食欲如久遭壓迫的苦難奴隸開始瘋狂肆虐地反抗,於是沒有節食的單純性暴食夜以繼日地進行了,我的體重如漲潮的江水一樣飆升。這種從日升吃到日落的暴食進行了大約一周,這期間我母親趕來了也進行過阻止,比如沒收我的金錢寸步不離我等,但是我為了吃已經喪心病狂,隻要母親離開一步我就跑去吃東西。後來母親輕易不敢離開我,我就想方設法支開她,我偷過母親的錢、花言巧語借過同學的錢、還趁室友都不在時在宿舍時翻箱倒櫃偷她們的東西吃,甚至有時,我暴食得胃脹欲裂實在吃不下任何東西了,就把沒吃完剩下的東西丟入垃圾箱,胃脹好了後吃的欲望又突兀地如火如荼起來,可是手頭已經沒有錢了,我竟然去垃圾箱翻找我剛才丟下的食物繼續吃。我真是不惜一切代價、想盡一切辦法地——吃!一周後,我的體重終於從七十斤狂增二十五斤恢複到減肥前的九十五斤。起初我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於是裝瘋,後來就休學回家了。這時我已經進入暴食症後期,即暴食綜合症時期。或許一個人的體形真的是自然規律創生的,或者說是天賜的,或許九十五斤的體重真的是我命定的體重,我如果要想改變它就是違反了自然規律就是有違天意,到了九十五斤後,我那種可怕的沒節製的吃忽然好了,我不再單純性地暴食了。所謂暴食綜合症,其實就是暴食的同時有並發症,在我這裏也就是暴食的同時又進行節食,還伴隨有其他特征和其特有的規律。具體說來是這樣的:在我不再瘋狂地吃吃吃隻知道吃之後,我以九十五斤的對於我自身來說的正常體重開始進入正常生活,可是我犯上了一種規律性的暴食,我總是時不時產生暴食衝動,那種偷偷跑出去大吃一頓的欲望會在某一天某一時刻猝不及防地襲擊我,於是我就跑出去暴食一次,每一次都必然要神秘失蹤躲起來偷偷地吃個痛快,以致父母到處找我為我擔心,每一次都想方設法弄到一筆不小的金錢,並且不把手頭所有的錢吃光是不會罷休的,每一次都吃固定的幾樣食品無非是冰淇淋巧克力等高熱量高脂肪的食物,每一次都要吃到肚子滾圓胃脹痛得痙攣為止,我可以一口氣吃下六個冰淇淋或者一個下午吃掉幾十塊巧克力,我的體重往往會在每次暴食後增加三四斤,然後我就進行節食將其降下來。我每次暴食後的節食也有其規律,一般在節食的第一天滴食不進;第二天吃一頓,這一頓隻準吃一點點飯和一點點素菜;第三天吃兩頓內容與第二天相同;第四天可以吃三餐,內容不變;第五天就可以正常飲食。這樣節食幾天後,體重會飛速減輕三到四斤。這就是暴食綜合症,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這幾乎成了我極度迷戀的生活方式,暴食的那種快感真叫我沉醉,把自己喜歡的食物不停不停地往嘴裏送,讓自己的胃最大限度地享受充實。而之後的幾天節食同樣其樂無窮,那一年培養起來的對於饑餓感的迷戀仍揮之不去,而且那種毅力居然不減當年這也是值得我萬分自豪的事。我犯著暴食綜合症時樂此不彼,但是在我正常時,我也意識到了這是可怕的不正常的,我那時就像在吸毒,明知有害,自己也深惡痛絕,然而一旦病發既無法控製又極為享受。我就這樣以這種違背自然規律的飲食方式生活了很長一段時間,其間去看過心理醫生,無非都是叫我製定飲食計劃,然後嚴格依照計劃實施,生活要有規律要有控製力等等,對於我都收效甚微。
我抑製不住那種暴食的衝動啊,在剛過去的那一年裏,我像一個虛無,我像氣體一樣存在於人群中,我和周圍的一切斷了聯係,我身邊的人視我為無物,風呀光呀塵土呀樹葉呀文字呀都穿過我而去了,我總是極度恐慌,我需要證明我在這個世界的存在,我需要最為實在的依托,於是我,吃!我現在想,我那時之所以總要進行暴食,潛意識裏總有一個無法自製的意誌伸出痙攣的手掌索要無窮無盡的食物,大約就是要以食物來證實自身的存在吧。那時,我賴以生存多年的那種存在方式雖然又被我尋回,但是用上去還很手生,還沒有恢複那種熟稔與親切,這個時候最本真最直接的證明方式便是填充我的胃,讓它以那種無限的膨脹感、那種沉重有形的充實感、甚至那種瘋魔般的扭曲變形來充分證明,我的身體在那裏,強烈而又巨大,不能無視不能施虐絕對不能摒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