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罪異罰近時賞罰多有不可解者，段芝貴以楊翠喜事奪職，人皆快之；而尚其亨獻妾於榮祿，遷布政使，楊士琦獻妾於袁世凱，遷侍郎，不唯佚罰，且梯緣竊取高官。然猶可諉曰未經廷臣彈奏，朝廷不知也。唐紹儀以引用陳昭常、施肇基受譴，而徐世昌保陳友璋為丞參，友璋本知州，冒稱道員得保事，為言官舉發，部議革職，而世昌無絲毫牽掛，安富尊榮自若也。戊戌附康梁者皆獲罪，而張之洞、張百熙獨免，端方且因之以得京卿，岑春煊且因之以放藩司，內外皆不敢置喙。榮祿嫁女於醇王，疆帥各遣使齎金帛致賀，贓物累累。奕七十生辰，山東巡撫楊士驤獻金佛十尊，尊各高三尺。吉林將軍達桂獻玉魚一具，周身鱗甲，皆金鋼寶石裝飾，過崇文門為監督搜得，估稅應納銀三萬，物之貴重可知。而商部主事龔心銘懷五百金見載振、潼關同知進百金於李蓮英、提督萬震春獻三百金於載洵，皆嫌其太嗇，遂劾罷之以沽直名。莊子謂“竊鉤者誅，竊國者侯”，不誠信與。
岑雲階入京舉動岑春煊既調四川，有詔促令西行。春煊自陳有麵奏機宜，拜疏後即由漢陽乘快車，一日夜抵京。朝士突聞其至，皆ツ然，或雲且入軍機，或雲將奪袁世凱之位。太後念扈從舊勞，褒寵倍至，連召見三日，憫其宿疾未痊，不欲勞以疆寄，內用為郵傳部尚書。春煊甫入見，即麵參奕父子及楊士驤、陳璧，太後曰：“任天下事誠大難，卿在粵中，譽之者半，毀之者亦半，安能盡如人意？”春煊曰：“臣自知為眾論所不容，幸賴聖明保全，然攻臣者亦有指臣黷貨行私者乎？”太後默無語、及郵傳部尚書命下，未蒞任，即又劾罷右侍郎朱定奎，人皆快之。然春煊雖好直言，褊急不能容物，政見舛謬與世凱同而素不和睦，唯李蓮英頗左右之。既與奕不協，為尚書不一月，複出為廣東總督，臨行乞借洋債千萬，大舉辦新政，並請立上下議院，大更官製，各省設諮議局，各府、州，縣設議事會，諄諄以實行立憲為囑。疏稿近三千言，出自幕客姚紹書、高鳳歧手，其剛可用，其智則黯矣。
郵傳部不利堂官郵傳部初開，用張百熙為尚書，胡、唐紹儀為左右侍郎、命下而病篤，未幾遂死，改用江西巡撫吳重熹，以其舊辦電政也。重熹渡鄱湖，大風覆舟，援起，絕而複蘇，京師人不知確耗，有為之設祭招魂者。紹儀依北洋以起，故會辦鐵路大臣，一手把持部務，與百熙爭權，屬曹分為兩黨，爭辯不休。侍讀馬吉樟劾之，兩人皆受譴責。右丞陳昭常為紹儀同鄉，押友右參議施肇基為紹儀侄婿，皆牽連罷官。百熙旋中寒疾，誤服芩連不起。林紹年署尚書，不一月，岑春煊代之。春煊與奕不合，出為兩廣總督，陳璧又代之。紹儀外用為奉天巡撫，繼其任者為朱寶奎。春煊奏彈奪職，召廣東提學使於式枚為右侍郎，旋即出使。設部未及半年，死者、去者、革者相繼連綿不絕，說者多謂郵傳部不利堂官，後陳璧亦為謝遠涵劾罷。陰陽小數，誠可怪矣！然前車雖覆，後進者猶賈勇直前，初不以為戒也。
林侍郎持正林紹年在樞廷，頗持正論。趙啟霖革職時，紹年謂諫官本許風聞言事，事雖不實，當稍示優容。及瞿鴻礻幾被惲毓鼎劾罷，紹年又謂大臣當進退以禮，一疏逖小臣造作語言，遽行放斥，後複誰敢任天下事者？積此二故，與奕不協，遂奪尚書，改度支部侍郎。尋自陳疏暗，求解樞務，太後不允。每日隨班上殿叩頭，甚慚懼不安。丁未六月，安徽巡警會辦徐錫麟炸死巡撫恩銘，率黨劫軍械局以叛。布政使馮煦電奏至，舉朝大駭。奕欲因是擠去紹年，請出之以代恩銘，世續曰：“皖省事簡，今亂首已獲，遽出樞臣為巡撫，恐南人震驚，新黨互相猜疑，激成大變。馮煦辦賊尚好，以節鉞授之，必無事。”太後大悟，即升煦為安徽巡撫，煦執錫麟誅之，摘心生祭恩銘，皖變遂定。
藩司受製督撫藩司去督、撫一階，用人、行政皆其責。督、撫專奏報，藩司遂不能與爭，年終密考，聽其一言以為進退。許振任江寧藩司數年，自言如作典史，督、撫遇有事故，例用藩司護理，稍欲自伸其誌者，必招後任之忌。江督劉坤一薨，李有攝篆，不一月四上封奏，巡撫恩壽大惡之，年終密考，竟以“貌似有才，居心險詐”八字擠之去位。其後丁振鐸蒞滇，先劾藩司李紹芬去之；錫良蒞蜀，亦先劾藩司某去之；偏任太專，漸成尾大不掉之勢。恩壽移節山西，以學生私函劾罷藩司吳匡，疏中隻摘其一二瑣事，聞者皆為之不平。近唯見岑春煊以廣東藩司參總督譚鍾轔，馮子才以?鹹岫講巫芏結羅硬潘藿⒋紅郵萊跡找嗖荒莧∈ぁＨ淮紅泳酉略虯遼希由顯蛄柘攏皇輳喻攵皆粒髏ο攏醋嗟鬮魈岫剿趙海哺踔骸⒎咎朗倜瞻罩埃」俳怨衫跏?
李文忠徇私壞法湖北候補道楊宗濂初為禦史鄧承修所劾，改官直隸，太仆少卿延茂、禦史屠仁守再劾之，遂革職，永不敘用。總督李鴻章與宗濂有舊，極力為圖開複，時部例方嚴，久之不得當。適園工興，費無所出，醇親王奕假巡閱為名赴天津，與鴻章籌商移用海軍費。鴻章曰：“海軍籌款不易，常捐為部例所限，亦所獲無幾。無已，其令諸臣報效乎？”因授意宗濂，令乘機報效二萬金。醇王大喜，回京即取中旨複宗濂官，交北洋委用。此朝廷壞法之始。或雲鴻章丁未會試臥病闈中，幾不能完卷，宗濂父延俊與同號舍，為之捉刀，遂舉進士，故厚遇其子，不惜破法援之。
商部兩狀元世俗豔稱狀元，近科狀元改從商業者二人，黃思永經營於北，張謇經營於南，皆江蘇人也。思永初開工藝局，言官參其以水磨豆腐專小販之利，遂落職。其子中慧通英文，兩詣西洋賽會，得超等文憑歸。工業漸振，其製作以景泰藍銅器為最精，一瓶值五千元。竭數百工人之力，成一玩好以誇示四方，亦淫巧甚矣，謇自翁同被黜，畏禍不敢入京，外受劉坤一聘主講文正書院，內實藉官力經營商業。始辦大生紡紗公司，適庚子拳匪肇亂，海舶不至，遂獲大利。繼辦種植公司、漁業公司，後又謀開航業，積資至數十萬。其術巧於思永。後商部開，載振奏給謇三品卿銜，並起用思永，皆充頭等顧問官，世呼為“商部兩狀元”。
賭捐娼捐張之洞弛廣東闈姓賭禁，巡撫許振極詆之，語同僚曰：“疆帥而窩賭，其去開娼也蓋無幾矣。”當時鹹以振言為過激。近數年來，吳、楚、閩、豫相次設彩票公司，以利誘民而分其潤。北京罷巡城禦史，設工巡局，那桐主之。局用不敷，議推廣稅務，遂及戲館、娼寮，騰之奏牘，且移文刑部，令破除良賤之界，酌改舊律從寬。有李氏婦人虐其養女，本鴇母也，刑部斷其恩義早絕，已定讞，議抵監禁在獄，會秋後論囚，行刑且有日。尚書葛寶華從主事吉同鈞言，據那桐破除良賤谘文，奏請減議，貸其一死。太後大怒，特旨勾決，鐫同鈞二級，寶華以下降罰有差。而工巡局收娼捐如故也，且為之區分等級，上者曰“清吟小班”，次者曰“茶室”，張燈大飾其門，以招過客。惜振早死，不令親見其事。今日朝廷實有開娼之事，不僅窩賭已也。
用人不分界限劉清由文臣起家，官至山東鹽運使。臨清盜起，自請以武職提兵殺賊，遂改總兵。張曜為布政使，言官劾其目不識丁，亦改總兵，當時詫為異數。自岑春煊薦道員李準為廣東水師提督，袁世凱薦道員劉永慶為江北提督，徐紹楨、黃忠浩皆以道員擢總兵（徐擢蘇鬆鎮，黃擢右江鎮），而文武之界破矣。乾嘉時，杭大宗、洪亮吉先後詣闕陳言，請用人不分滿漢，俱遭嚴譴，後遂結舌，引為大戒。自徐世昌以商部右丞兼副都統，程德全以知州簡黑龍江將軍，趙爾巽以巡撫遷奉天將軍，內召柯逢時為戶部滿侍郎，而滿漢之界破矣。藩、臬以下內用者，近唯見袁昶、聯元；京堂以上外用者，近唯見張之洞、沈秉成，岑春煊，皆采用時望。自商部擠王清穆出為按察使，常鎮道劉若曾隨端方出洋入為太常卿，巡警部濫調外吏，自州縣佐貳以至從九未入流皆列司曹，而內外之界又破矣。
商部捷徑商部既設，小人皆由是取徑而入，不獨墮壞朝綱也。蓋全國之權寄於奕，奕之權又寄於載振，載振又轉寄權於商部二三宵小之手。京朝議論紛紛，皆稱商部為“小政府”。其時任丞、參者，左丞徐世昌、唐紹儀、陳璧不一年即升侍郎，先後為本部尚書，右丞楊士琦、唐文治旋升本部侍郎，參議沈雲沛旋升吏部侍郎，其餘侯補丞參、司員起家至大官者不可縷數。吾鄉巨富稱蕭、周，其子弟入京求官，為小人所誘，蕭敷訓報效十萬金，辦萬生園，徒得京堂虛銜；周維藩日陪載振鬥馬吊，輸至十餘萬，但派會計司行走而已。傾資經營仕宦，蓋亦有巧拙鈍捷之分，非皆操券而獲也。
文錫內務府大臣文錫，之幸臣也，屢被言官奏參，罷而複起者再。先是，文宗北狩得疾，知不起，察悍鷙，異時抱子臨朝，恐不可製，欲效西漢鉤弋故事，未忍發。以遺詔密授孝貞，令謹防之，即有過，宣詔賜死毋遊移。同冶初，誅鋤八大臣，賴剛斷以濟。孝貞仁賢，遇事鹹推讓之，後聞甚不謹，甚憂懼。一日，東宮傳旨召西佛（宮人稱孝貞為“東佛”，為“西佛”），西佛嘻嘻而往，入門，見孝貞盛服珠襦，宮人佩刀，森然侍列左右，大駭，孝貞指禦案遺詔示之，默誦一過，伏地痛哭請死。孝貞仁而寡斷，略責讓數言，下席引與同坐，勉以好語，隨取案上遺旨引火焚之，示毋他意，回至宮中，五日夜不寐，李蓮英進密謀。越數日，孝貞暴崩，廷臣入臨者見十指俱紫黑，不敢言。蓮英自是擅權，寵之終身。文錫子崇光，以義兒蓄之，今官吏部侍郎兼內務府大臣。
張之洞驕蹇無禮張之洞以內閣學士出任山西巡撫，後遂連綰疆符。自負才地，多作度外之事，不屑拘守舊規，年愈邁而氣愈驕，身享太平五十年，俯視一切，蓋以為天下莫已若矣。湖北提學使黃紹箕用一人為學堂監督，已劄委矣，之洞聞而怒曰：“汝今作學司，當受督、撫節製，不比提督學院，銜命馳節而來，可稱欽差也。”紹箕垂頭喪氣而出，自是悒鬱不伸，未幾得疾卒（學部欲伸學政之奪，乃改為提學司，歸督、撫節製，與藩、臬並行，其謬荒若此）。直隸人聞之洞內用，皆欣欣有喜色，合八府三州京官張宴於湖廣館，征集名優，衣冠濟濟，極一時之盛。之洞收柬已三日，屆時催者絡繹載道，卒托故不往，鹿傳霖、徐世昌忍饑侍至二更，皆掃興而散。聞其性情怪僻，或終夕不寐，或累月不剃發，或夜半呼庖人具饌，稍不愜即呼行杖，或白晝坐內廳宣淫，或出門謝客，客肅衣冠出迎，偃臥輿中不起。其生平細行大節，鮮不乖謬者。
榮文忠升沉榮祿在光緒初年即被寵任，一日獨對養心殿，太後密告之曰：“今日軍機大臣每事輒欲自專，浸浸露驕態，為之奈何？”榮祿曰：“此易處耳，出一二人於邊遠，以警其餘，則無敢作梗矣！”適貴州巡撫缺出，擬用沈桂芬，聞其謀而未稔，私遣翁同探之。同見榮祿，大罵政府，榮祿不疑其詐，曰：“太後亦頗厭之，吾前獻一策，未卜能行否也。”同出告桂芬曰：“信矣。”翼日遂出榮祿為福州將軍，累年不調。後依附恭邸始召還，以侍郎用。
梁鼎芬奇氣湖北臬司梁鼎芬，丙午俸滿來京，連上四疏，一疏參軍機大臣瞿鴻礻幾、一疏參郵傳部、一疏保陳澧、一疏請立曲阜學堂，京僚皆側目而視。既入見，又麵參兩廣總督周馥，謂馥為李鴻章執虎子，士大夫羞與為伍。又麵保黃體芳、寶廷、陳寶琛、張佩綸、鄧承修、盛昱、朱一新、屠仁守、王鵬運等十一人，大半皆已物故。及陛辭入見，又麵詰太後曰：“光緒初年，太後所用督、撫，若胡林翼、沈葆楨、閻敬銘、丁寶楨諸臣為何如人？今日所用督撫，若周馥、端方、楊士驤等又何如人？疑非出自上意，得毋盡為奕所賣乎？”太後知其戇直，亦優容之，勿以為忤也。
王壬秋詼諧湘潭舉人王運，性通脫，好詼諧。一日酒座，論及故撫陳寶箴事，皆曰：“陳中丞講求吏治，剛直不撓，亦近時賢督、撫，但不應聘梁啟超主講時務學堂，敗壞湖南風氣。”或釋之曰：“此非中丞之過，緣其子三立朋遊太濫，不擇人而交遊，為所誤，亦千慮之一失也。”運默不言，撚髭微笑。群以此語質之，因歎息曰：“江西人好聽兒子說話，中丞亦猶行古之道耳！”座客瞠然不解所謂，運徐譬之曰：“公等疑吾言，亦嚐讀史乎？王荊公變法時，遇事多由子主持；嚴嵩當國，唯世蕃之言是從。今中丞亦然，固江西慣例也，何怪焉？”聞者莫不傾倒。
運晚年被薦，特旨授檢討，已七十餘矣，時科舉早廢，遊學生返國試高等，有牙科進士亦同時授館職，運因撰聯自嘲雲：“愧無齒錄稱前輩，幸有牙科步後塵。”
大臣延攬不慎凡文士輕率浮躁，好為大言，建奇策，銳欲以功名自見，用之不慎，皆足以誤國殃民，其失職無卿者尤可懼也。陳寶箴以信用梁啟超而敗，翁同以信用張謇、文廷式而敗；張百熙信用李希聖、張鶴齡、沈兆祉，未及敗而身死；錫良信用熊希齡、鄭孝胥等，未及死而國變作。出張之洞門下者，如樊增祥、蔡乃煌、易順鼎之徒，已大招物議。晚歲入軍機，引進楊度，使參預政謀，瞀亂尤甚。若袁世凱、端方之樹黨招朋，彼此各以利合，蓋不足道矣。當新政盛行，各督、撫奉承新章，奔走急急不暇，其實皆三五少年狡獪之技。大學堂章程出自黃陂人陳毅手，丙午官製則江寧人吳廷燮總其成，憲政編查館所頒憲法，汪榮寶、楊度所擬居多。浙江巡撫增韞延張一麟入幕，廣東總督袁樹勳延沈同芳入幕，一切附和新政章奏皆其所撰。天下之亡，不亡於長槍大劍而亡於三寸毛錐。籲，可怪矣！